他们在废墟上慢慢走着,走过一堵堵破碎的墙壁。
文致千说了他来维娜家纺之前的事,他希望让陆思微对自己的过去有个完整的了解。
他说他不希望陆思微看到的,只是办公室里那个神情懒散但作风剽悍的区域经理。
这个文致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薛意洛空降之前,在整个销售部几乎是呼风唤雨,地位牢不可破。他说到这时,陆思微偷眼打量他一下,轻笑着插一句,是啊,不管潜规则了多少实习生,维娜就是不敢动你。
他揉揉她耳朵,略过这一句明嘲暗讽。
他们并肩坐在一块破旧门板上,郊外肆虐的风不停嘶吼。她依偎在他肩头,并不觉得冷。
他提到很小的时候,他为了一个芥菜肉包可以和小伙伴打得你死我活。他们嘲笑他是没爹的野种,他就一个一个把人家打趴下,只剩下扬起酒瓶子要砸到他们额头。他提到辍学过一年,妈妈当时重病,不肯采取保守疗法,希望省下钱让他读高中。他于是瞒着妈妈偷偷来维修厂做小工,从最辛苦的流水线工人做起。那活不只脏累,还讲究一个眼明手快,愣是把自己与机器融合一体,同齿轮思维模式一样。
然后他提到了他父亲,一个形象猥琐面目可憎的中年人。他对自己不负责,也对他有过的女人不负责。等他想负责的时候,他妈妈奄奄一息只剩一口气了。大笔大笔资金砸下去,用最好的药,打最贵的吊针,然后是漫无止境的手术。
“等在手术室门口的时候,我第一次与这个算是我父亲的男人做了同一件事,”文致千声音浑厚,不辨悲喜,“我们都合掌祈求,上苍能放过我妈妈一次。”
“思微,你知道么。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小业主罢了,年青的时候仗着他有两张臭钱,到处勾搭女人。等真有了孩子又怕了,嫌我妈妈商场上无法帮衬他,找了个有钱人结婚。后来也混得不甚如意,公司业绩不上不下。但他那个时候拿出了很大一笔钱来,一个劲要医生倾其所能,别在乎钱。那个样子有一瞬间打动过我。”
“现在呢?你们还联系么?”
“我妈妈……还是走了。他供我念完大学,替我买了套公寓。他希望我到他公司做,我拒绝了。我不想天天见到他。”
陆思微轻轻拍拍他的手,让他别太难过。
她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在她的世界里,父母和睦,生活美好。她不用为了缴学费而担忧,也不用为了一只包子与人撕咬。她最大的烦恼就是能不能度过实习期,上司会不会各种挑错,留用别人而不留她。
她转眸瞥一眼各种挑错的上司,轻笑说,“致千,我终于知道你是文经理时为什么这么严苛刻薄了。估计你看着整个维娜销售部时,就是像在在看一个咯吱转动的流水线传送带。”
他握紧她的手,握得太紧,她都觉得骨骼生疼。
但她并不试图逃开。
“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感觉你就像从童话城堡中走出的小公主。懵懵懂懂。我当时带的三个实习生,你,何眉,韩丰。何眉是个非常伶俐的角色,她很懂得见风使舵。当时孟经理问我要人,我就猜她在孟经理面前没有少自我表现。能不露痕迹自我推销也是本事。韩丰呢,看上去勤勤恳恳,很干练朴素的样子。可是你也不想想,为什么实习期最初,都是你在跑腿买咖啡复印?为什么你的议案会被当中否决?必须整个推翻重做?”
“哎?”她也很好奇为什么。
“因为上司你太腹黑了。你喜欢谁,你就折磨谁。”她嬉笑着解释。
被文致千拍了下额头。
“笨。到现在你还不明白么。每次我让韩丰倒咖啡时,她都正好在忙一份重要文件。而你会反过来跟我确认,是加几勺糖,几勺奶精。每次我指出你议案上问题时,你都会一个一个辩解说,你的思路是如何如何。但韩丰却会立即说,文经理说得对,我怎么没想到,这就改。她轻轻带过的事,却被你锱铢必较然后无限放大了。
任何一个老板,都会与你较劲的。”
原来如此。陆思微红着脸,不做声。
“但你有你的好处。笨得一板一眼的。”他的手伸进她浓密的长发,轻轻说。
陆思微不知道这是贬她还是夸她。
很晚的时候,文致千还是不肯走,他说以后不会这么犯傻再穿成这样来这鬼地方了。他绕着整座废墟走了好几圈,说是在找一个废弃玻璃瓶。他的尾指一直勾着她的手指。陆思微就像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陪着她一路踩过各种废墟垃圾,绕过各种隐藏玻璃碎片。
她很饿,也很冷。制服裙装并不挡风,三明治也早消化干净。但她不说什么,只是微笑着跟在他身后。
一切都是如此不真实。深灰色云层赖在头顶上迟迟不肯走,月光似乎露了一下脸,俯瞰着这一整座废墟,然后就再也没出现过。文致千明明就在她身前半步的距离,但他灰暗的肮脏工作服让他整个人都失真,只有一个模糊轮廓。只有尾指传来的温热是真的。
陆思微低着头,小心翼翼踩踏着每一步。她心里七上八下,想他今天生日,来玩这一出是不是该叫“交心”。
她呢?她陆思微只是一个普通人。淹没于众人的百分之八十。她可没有这么些惊心动魄的黑历史来与他交换。
他们走了很久,直到文致千突然轻呼一声,“还真的在。”
他捡起一个玻璃瓶子,晃了晃。里面似乎有一枚硬币,还有半截破纸。
文致千似乎心情莫名好起来,他像摩挲着重出天日的文物一样,对着月光去看破酒瓶。
那一刻,没有月光。
“我上次来都没找到,呵,思微,你真是我的吉祥物。”他把瓶子递给她,让她打开。
瓶子是绿色的,灰蒙蒙的绿。
磨砂玻璃上雕刻着几个字母。陆思微凑近去摸,是英文版的可口可乐。
她晃晃瓶子,硬币卡在瓶口。啥也黄晃不出来。
“这是什么?”她问,带着孩子般稀奇的笑容。
“是我上班时,老板从英国回来带的可乐瓶。我们当时都觉得很神奇。”
文致千说,声音被镀上了一层暗搓搓的兴奋。
陆思微想象十七八岁的文致千,拿到玻璃瓶的样子,不由失笑。
“高中的话,也算大人了,还会为了一个破瓶子兴奋么?”
“呵,我对这些饮料瓶有特殊感情,”他不在意地她的笑,神色颇为认真回答,“小时候全靠这些玻璃瓶干架。
就算扬起来威胁那些小伙伴也是好的。”
陆思微笑了,“纸条是你塞的么?”
“是啊,我当时把瓶子刻意藏好,想十年后来看看的。”
文致千用力将瓶子砸到地上,咣朗一声,瓶身碎成几块,硬币滚出来。他俯身捡起纸条,陆思微凑近头去看,但上面用铅笔写的字迹早已模糊。
“算了。”她劝他,怕他难过,“光阴的力量。”
虽然夜色很深,光线暗得恐怖,但陆思微还是瞥见他脸上迅速变化的神色。一瞬间失落,一瞬间凝重,但下一刻,文致千就换上一副调笑口吻说,“思微,你也好去企划部给他们写广告词了。”
“哎,思微,你很冷么?”
他这才发现她的手心冰冷。
“我们回家吧。呀,都快子夜了。”他握紧她的手掌,要带她上车。
陆思微这才想起,自己忘了说一句话。
一周后,薛意洛从欧洲回来。
他看到陆思微时,态度有了明显变化。每次在过道偶遇,或是厨房等着用水时,他的目光都毫不避讳停留在她脸上,某种盛满了笑意。那笑意太明显,若是当场有第三个人在,陆思微敢打赌,那人一定会看出这欣赏目光后的意味。
好在陆思微发现,每次偶遇,都只得他们二人。她不知是巧合还是他都算好了。
那晚的电话过后,什么正改变着他们之间微妙的关系。空气中溢满了暖流与呲呲的电波声,陆思微想装作听不见也不行。她只好更为克制,一声声薛总,喊得再恭敬也没有。不动声色的疏远才是最好的吧。
事务上,陆思微已是轻车熟路。她能感觉到这个资深助理的位置将会陪伴她很多时间,直到某一位区域经理位置空出,或者直到她与文致千的感情破裂。等猎人玩腻猎物的时候,就是她该带着光鲜简历重新征服下一家公司的时候。
她不急,他也不急。她现在正是最好享受人生的时光——大学毕业才一年,享受工作,享受男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