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与白 4

    林书遥其实是一个很有书卷气的男孩子，他的爸爸是大学里的文学院士，所以他从小就受到文学上的熏染，不过时间久了，熏染也就变成了熏燎，他父亲在他初中时就开始逼他背《战国策》《史记》和《左传》，而他那时候偏偏爱看的是《西厢记》和冯梦龙的“三言”白话小说。他父亲很生气，索性把家里的明清小说付之一炬，说你应该多看看先秦大贤的文章，明清的都腐化没落了。林书遥说看这些文章会给自己留下阴影，这个子失明那个子跛脚甚至还有人被切掉那个，弄不好还以为搞文学的都是身残人士，这会严重挫伤自己对文学的信心。他父亲没法子，只好把《左传》和《史记》去掉，只留下一本《战国策》。

    林书遥向邵敏透露，以前高中的时候他喜欢过一个女孩子，　那个女生单名一个紫霞，不过不是星爷电影里的仙子紫霞，林书遥觉得这个女生很有文艺范，因为这个女生其貌不扬，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我们都知道“文艺”在英文中应该翻译成“literature”，音译过来就是“你特别丑”的意思，因此美女是不能用文艺来形容的。林书遥吹嘘自己一首七言诗就把紫霞搞定了，邵敏问你还记不记得这首诗，林书遥说我当然记得，奋笔如下：

    紫陌红尘拂面来

    霞烟叠嶂次第开

    汝方十八初长成

    一汪秋水抵江淮

    定有五陵游冶郎

    是夜相思月彷徨

    处处花丛懒回顾

    女姒何求是轻狂

    邵敏问那女的反应如何，林书遥说紫霞当时对他赞赏有加，说他是21世纪最后一位古典主义诗人。邵敏怀疑这是一首藏头诗并问他当时写给紫霞的时候是怎样排版的，林书遥说四句一排，然后空出一大半留白寄托相思之意。邵敏暗自为他捏了一把大汗。

    邵敏问后来怎么样，林书遥说后来他们在一起了，再后来高中毕业了，紫霞毕业那天问他假如以后她不在他身边，会不会踏着七色云彩到处找我？

    林书遥说会啊。

    紫霞说会吗？

    林书遥说会呀。

    然后紫霞从此就消失不见了。

    这世上什么事都有可能，然而年轻时的爱情是最没有可能的。云飞雨散，神女无梦，温柔跌进谷底，那个一往情深的人会被旁人嘲笑：

    “那个人好像条狗啊”

    林书遥想起过往，未免哀从中来，打开一瓶朗姆酒独自饮酌起来。林书遥说他毕业之前一定要喝完1000瓶朗姆酒，为此他还写了一首诗，题目叫《朗姆酒少年》：

    年少时总是有几分轻狂

    一心只想载着自己喜欢的姑娘

    载着自己喜欢的姑娘远走他乡

    年少时总是有几分惆怅

    不禁问世界为何这么苍茫

    这么苍茫我的青春不见牛羊

    年少时总是有几分荒凉

    独酌朗姆酒以致抽刀断肠

    抽刀断肠一江春水远赴离殇

    那天林书遥喝了很多朗姆酒，离他1000瓶的目标又近了一步，那时他们俩都很伤感,邵敏伤感是因为林书遥很伤感，虽然他不清楚自己伤感在哪，情绪这东西是很容易受到感染的，一个人的感伤叫做忧郁，多个人才可以算是悲怆，就像白居易浔阳江头夜遇琵琶女，座下泣雨，青衫湿透，天涯沦落。

    “对了，你和小颦最近聊得怎么样？”林书遥话锋一转，凝重的气氛缓和许多

    “就是偶尔去奶茶店找她啊，只是普通朋友罢了”

    邵敏对林书遥的好奇不以为然，他认为只想和小颦做朋友

    “其实我也从你口中觉得她蛮好的，不要轻易放过就会，没有初恋，你一个人住在爱德华的城堡里有意思吗”

    “这只是一个遥远不可及的梦想，小颦对于我也遥远不可及，她如果是流星，我就是流星划过的夜空，彼此都不会停留”

    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东西你可以值得去追求，但有些东西你只能远远驻足观赏。邵敏在小颦面前耍滑嘴，只是为了看她笑起来的样子，因为她笑起来确确实实实实在在很好看，假如有一件东西可以形容的话，就好像是春天的白露，夏日的晨夕，秋日的晚霞，冬天的皑雪，虽然很平常，很短暂，但也是记忆中绝美的风景。

    那段时间邵敏和林书遥觉得特别无聊，时光像凉水中的方糖一般溶化不掉，一些琐碎的事我们暂且不提。林书遥是学校中文系大二的学生，他们班有一百零八位学生，别号“一百单八将”，不过这“一百单八将”每天钻研的可不是打家劫舍劫富济贫的事，他们不关心粮食和蔬菜，只关心小小方块状的汉字，渐渐地那些男同学的脸型也变成了方块状，可算是为我国文字研究做出了肉体上的贡献。不过自我牺牲最大的是那些女同学，我们知道自古“红颜多薄命”，那么必然有“才女多寡情”，就是说她们在爱情和婚姻上坎坷不幸，看看人家李清照，中年丧夫，只能独守空房，瘦比黄花。中文系的女学生常年与文字为伴，未免有点性冷淡，久而久之，一旦她们看到“男性”这种生物就会有点反常，《红楼梦》里把女人比作水，把男人比作污泥，所以她们大概觉得自己是水，是碰不得污泥的，一旦有交集，自身就被玷污了。其实这种想法本就不以为然，就跟小时候我们以为一旦牵女孩子手她们就会怀孕一样，根本就是在庸人自扰。所以林书遥他们班女生虽然占了一半，但摆脱单身的可谓屈指可数，在这些女生眼中，她们会觉得脱单就像小龙女破掉守宫砂一样，自己要把灵魂献给文学，当然肉体也要献给文学。可人的天性往往是自私的，他们班男同胞就不愿意了，说你们与其献身于文学，倒不如委身于我们，况且我们的脑细胞中就有无数的文学分子，岂不两全其美。但是女人这种生物就偏爱纯粹的东西，说你们那是杂交出来的，没有原汁原味。于是乎，他们班男女如何对待爱情分成俩半：

    一半是海水

    一半是火焰。

    林书遥有一个室友，可以算得上是文学奇才，不过他的名字更是奇怪，偏偏叫什么“钱烈宪”，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男性最隐秘最重要的部位，林书遥第一次听到就跟他说你这名字起得太爷们了，你爸妈可谓用心良苦。钱烈宪气得直咬牙，说你们别曲解了，他的祖父是抗美援朝前线捐躯的烈士，他爸妈给他起这个名字，完全是为了纪念他祖父，跟生殖器压根沾不上边。林书遥嗟叹不已，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儿。钱烈宪说他还有一个哥哥叫钱烈延，意思就是希望延续他祖父的这种精神，林书遥涕泗横流，说你们家真是一门忠烈。

    钱烈宪文笔一流，尤其擅长写情书，大二的时候他在参加社团活动时喜欢上了一个女生，此女一年到头不论冬夏脸上永远是红扑扑的，所以私底下林书遥称她为“番茄”，并且对钱烈宪说你和她是天生一对，假如在一起，番茄会对你钱烈宪有好处。钱烈宪听了这话，当时情思涌动，笔走龙蛇，一次性写了好几封情书，分别模仿了不同作家的文字风格。

    第一份似乎是鲁迅先生的文风，笔调拖沓，半古不白：

    我在年少时候也曾对爱情抱有颇多幻想，后来大抵忘却了罢，那天我在社团偶然不小心遇见了你，使我倏地记起那些本该忘却的幻想。真的男人，敢于吐露炽热的心声，敢于追求美好的爱情。这大抵是怎样一种勇气与胆魄？

    这是我所爱慕的女孩，我知道凡我所爱慕的女孩，大概是因为往往超凡脱俗绝世姣好之故罢。你的一颦一笑，浮现在我的脑海，使我艰于呼吸视听，我将深味这莫大的相思与爱慕。我俩以前似乎不曾相识，但我并不惮于这空然无物的感情，我以为你我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大抵擦肩而过一百万次了吧，然而这是怎样的一种擦肩而过啊？在旋转门面对面的那一刹那，或是在街道、楼梯口的相遇，又或者你我于转角处已然背道而驰。你我之间的联系已然存在并且终归不会消亡，倘若我不去认识你，这也便够了。

    或者我这份贫瘠的感情，在你看来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你茶余饭后的闲思，至此以外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我单方面的情愿，但我是始终相信这份单方面的情愿总会变成现实的，倘要证明，一颗真心便也就够了。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表达我的情愫。

    林书遥看后，直呼奇才，接着看完第二份，第二份模仿的是徐志摩的笔调：

    那天在社团与你邂逅相遇，是我一生中最甜蜜的时刻，从此我就深深地记住了你。我并不渴求你记住我，只求在我最美的年华里，遇见你。

    你我本来就很陌生，但就是那天你看了我一眼，一眼就是万年。

    你在我的视线里翩翩而来，把一行行思念带给了我；

    你在我的视线里惊鸿归去，把一片片云彩裹挟而去。

    那天轻轻地你来了，然后悄悄地你又走了。

    我习惯了等待，于是，在轮回中我无法抗拒地站回等待地原点，

    我不知道还要等多久，就像我不知道思念有多深。

    我知道在爱情的领域里，一加一不等于二，就像我加上你并不等于我们。

    我们来自同样的地方，但风会把我们吹向不同的方向。

    林书遥感叹钱烈宪真是情圣一枚，与志摩不相伯仲。

    最后一份更让林书遥瞠目结舌，竟似余秋雨的笔调：

    那天我在社团看见你的那一刻，就像我穿越中华上下五千年回到古老的过去，就像我看到敦煌莫高窟飞天壁画的那一刹那，就像苏东坡来到赤壁，漫看江山如画大江东去。这是怎样的一种复杂而嘹亮的情绪。

    这些日子我的脑海中只有你的倩影，相比之下，余下的其它旧纸张已然泛黄，你的一颦一笑挥之不去，在我看来是那么厚重，积淀了太多的多愁善感。也许你来自江南小镇，带着满腹的忧愁，这份忧愁已然被吟唱了几千年，也酝酿了几千年，直至我看见你的那一刻，这份忧愁慢慢开始发酵。我一直想走出你的城堡，一直想要从你千年的忧愁中突围出去。

    我是在历经一份情感的苦旅，带着爱你的情节，于霜冷长河、残照当楼处千年一叹！

    林书遥暗自啧啧称奇，能把情书写得这么沧桑，这么有历史感，确实不易。过后番茄看完亦是震惊不已，连连赞叹他的才华出众，不过赞叹跟有感觉完全是俩码事，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写情书早已过时了，况且女生应该不会喜欢酸腐的男孩子，你就是写出《滕王阁序》那样牛逼哄哄的文章来也没多大用。番茄对钱烈宪照样是不理不睬，说白了你丫就会写点破情书，一会余秋雨一会徐志摩，弄不好还有人格分裂，我们女生需要的是纯正的男人。

    钱烈宪问林书遥这该如何是好，林书遥用一种鄙夷的目光看着他：

    “对付女生只有俩个词，简单，粗暴”

    “怎么讲？”钱烈宪明显是那种对追女生一窍不通的人

    “你不要曲解了这俩个词，我是说在适时的情境下简单粗暴，比如说强吻这个大胆的举动，你不能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强吻她，这样就是耍流氓，假如你趁着月上柳梢，四周无人，你俩四目相对，含情脉脉，这时候你不经意的一个强吻估计她也不好意思拒绝”

    “这不还是耍流氓”钱烈宪疑惑不解，显然没有听懂林书遥的意思

    “对啊，一切不以牵手为唯一目标的恋爱都是耍流氓，但耍流氓也要讲究场合、技巧，在浪漫的场合下耍流氓叫什么？叫作风花雪月，女人都喜欢这种虚无的东西。”林书遥讲了半天，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

    “那你的意思是要我带她看月亮”钱烈宪一脸茫然

    林书遥急得直咬牙跺脚，他由此把男生求爱失败的原因归结为三种：

    第一种是女方只想要一片草原而你偏偏给她一块湖泊，徐志摩和林徽因就是这样；

    第二种是女方已经有了草原而你非要给她更大的草原，金庸和夏梦就是这样；

    第三种是女方想看更大的草原而你偏只带她看骏马，钱烈宪就是这样。

    “你难道就不能弄点新鲜的，你以为女生都是嫦娥啊”

    “那你给我支个招，我不求有创意，管用就行”钱烈宪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林书遥只能表示无奈，说你还是请她吃饭吧，人都少不了一日三餐，这个办法最实用。

    等到第二天钱烈宪就约番茄出来吃饭，说大家好歹都是一个社团的，出来互相熟悉一下也好。番茄总有一千个不情愿也不好意思拒绝，不是因为怕伤害他，而是没有人会和自己肚子过不去。

    翌日傍晚，他们来到一家餐厅，这家餐厅有一个很雅致的名字——“一合香”，钱烈宪觉得这里很符合他的胃口。一进餐厅钱烈宪就问服务员这里的特色是什么，服务员指着外面竖放着的“一合香”招牌，说我们的特色是蟹肉水饺，吃过之后口齿留香，就是一份有点贵。钱烈宪为了在女生面前长面子，就说贵点没关系，我们不差钱，来俩份，服务员会意一笑说马上到。

    等俩份蟹肉水饺上来的时候钱烈宪就追悔莫及，一份竟然只有一个蟹肉水饺，他试着把服务员交过来。

    “帅哥有什么事吗”

    “这就是你们的特色？”

    “对啊，外面招牌上不写着嘛”

    “一合香，就这么点？”钱烈宪有点火大

    “同学，你看错了，那是五个字，一人一口香”

    钱烈宪心想今天算是着了他们的道了，顺势一个很不耐烦的挥手示意服务员走开。然后问番茄还想吃点什么，番茄说她最喜欢吃的是竹筒米饭，于是钱烈宪要了一份竹筒米饭。其实他本可以来俩份，只是觉得俩个人同吃一份似乎很有情调，你一勺我一勺，然后四目相视，伴着竹子的幽幽清香情意绵绵。待到俩人吃得差不多的时候，钱烈宪就可以展开下一步行动。

    但是我们知道女人的天性是自私的，尤其是这种恃宠而骄的女生。等到竹筒米饭上来的时候，番茄说你能不能看着我吃，总不能我俩共吃一份吧，钱烈宪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嘴上还说这就是专门为你准备的。

    钱烈宪只好在一旁看着她就餐，只恨自己不能立马变成番茄手中的那根竹筒，他终于明白古时的湘妃为何泣竹，倘若湘妃看到此情此景，会不会再次泪如雨下。

    说到正题，钱烈宪想着林书遥所说的话：耍流氓讲究技巧、场合。可是在餐厅里如何做到这一点，钱烈宪随口扯出一句与当时情景毫不相关的话：

    “今晚外面的月色应该不错”

    番茄说天气预报讲今晚会有小雨，哪会有什么月亮。

    钱烈宪表示不服，说月亮这东西就像中年女人的更年期一样，说来它就来了，并说什么有诗为证：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俩人耳。意思就是缺少我俩这种有情调的人。可俩个人有了情调久而久之就会变成调情，但是钱烈宪又不知道如何去调情，所以说有情调的人不一定会调情，会调情的人也不一定拥有多么高雅的情调。

    正如林书遥所想的那样，钱烈宪不是那种很会哄女孩子开心的男生，所以这种人跟女生约会一般只能去吃饭，因为人家女生吃着吃着也就忘记了你的存在，没有任何印象总比留下坏印象要好。

    当然这次约会是失败的，事后林书遥告诫钱烈宪几点：永远不要妄想和女生共享一件东西，因为女人是一种奉行极权主义的生物；永远不要在女生进食的时候玩什么吟风弄月，因为此时食物显得比一切还要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