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年最热的七月天,桂英生下了女儿小薇,第二年的五月,小凤也生了个女孩;桂芹的两个儿子也不象过去那么拖累她了。日子平平淡淡地过着,一年又一年地向着无止尽的未来走着。桂芝也参加了工作,是个灰里来、泥里去的建筑工人。桂芝可不象桂英处处要强、样样能干,她纯是个混天黑的主,要说老张家这一窝孩子里哪一个最秉承了父亲的遗传,那就要算是桂芝了,她糊里糊涂、迷迷瞪瞪、不管不顾、没心没肺、吃饱不饿便百事不问。她也有她的小聪明,誓如别人看不会的图纸,她能弄明白,单位若有什么文艺演出,她能写出诗歌来让人家去朗诵,还拿过奖,但她就是不要强,永远是得过且过,她穿起衣服来是邋里邋遢,走起路来就象得了软骨病东摇西晃,没一点女孩家端庄秀美、伶俐娟淑的模样。她最大的爱好是看书,许多大部头的名著,她读得废寝忘食。读书对于聪明的人是件好事,而对于她这么个头脑迟钝的人来说,就不是什么好事了,她只能因此变得更愚腐呆笨,因为她往往会忘了身边事、身外事,变得更加自闭、糊涂。桂芝对于别人给她的低劣评价,根本不往心里去,评奖金评个最低等她也不在乎。鉴于她这样的表现,周围的女孩子们一个个都有对象了,就她还没人过问,不过,她可一点都不当回事儿,她象个梦游者似地活着并自得其乐。
胡增谦比任何人都更强烈地表示出对桂芝的反感。他尖酸刻薄地贬低着桂芝,并每次都不忘捎带上桂英,好象桂英理该为桂芝扛罪。桂英这几年来己被训练得寡言少语了,天知道,她原来是个多么能言善道的人哪。在胡增谦面前,桂英历来不能开口说话,只要她一张嘴,胡增谦就恶狠狠地扔给她一句:“滚他妈蛋得了,你懂个屁!”
胡增谦那张脸是永远的黑夜,连火柴头那样的微弱亮光都没有。如果他是个有才干、有本事的人,他的这番威严不可侵犯也还说得过去,但他的为人如何呢?众人对他的评价又如何呢?有一年,公司组织去千山旅游,桂芝、桂英还有桂英的女儿,四岁的小薇坐在同一辆大客车里。满车子都是同一公司的人,大家一路上海阔天空的神侃。只有这个时候,桂英才是快乐的,她偶尔也能插上一两句嘴,而在自己家里她却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利。
正说着话,就听见前排座位上的几个男人在异口同声地咒骂一个人。众人渐渐被他们的谈话吸引过去,渐渐都停了自己的声音而支棱着耳朵去听他们妙趣横生又入骨三分地损一个人。中国人似乎都有一个特点,当他们咒骂、挖苦一个人时,他们的智慧能忽然加倍,语言功能骤然增强,挖苦人、咒骂人常常能吐出绝佳妙句,逗得与众前仰后合,即开心又解气。只听他们把那个人骂作是天下第一大混蛋,简直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操蛋的人来了,要多讨厌有多讨厌,要多烦人有多烦人,真是找不出更损的语言来描绘他这么个可恨的人了。“是个人就比他强。”有人说。“象他这套号的人咋不赶紧收拾收拾去世得了呢?”又有一个人这样说道。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桂英也象别人那样嘻嘻哈哈的听着、笑着。这时忽然有人高声说道:“你们别说了,他媳妇在这儿呢。”众人都面面相觑,最后目光都落在桂英身上。
“怎么?胡增谦是你那口子?你看这事儿闹的,怎么能当着你的面说这些,真是......”有人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皮。
“没事儿,你们说你们的,我没有关系。”桂英凄惨地笑了笑。她也没有想到,大伙纷纷咒骂的人竟然是自己的丈夫。
“你不生气就好,真没想到会让你....不过看你这个人挺不错的,怎么找了个那样的男人?”
就是这样一个在众人眼里如此不堪的人,竟然能骑在一个好人头上作威作福呢。桂英自己也纳闷,她在单位、在社会上从来都是个拔尖、要强、受人尊敬的人,她走到哪儿都不会吃亏,搁在哪儿都不用人操心,唯有在自己家里,她永远是窝火、生气、憋憋屈屈,无论她怎么样想改变这种局面都没有用,胡增谦就是硬如盘石、臭如大粪,永远她都整不过他,为什么呢?大概就是因为她没有他那么狠、那么坏。
终于有人给桂芝介绍对象了。桂芝东摇西晃地去见了人家一面,回来后就摇头,再见过一个,说过几句话后,又是不同意。看不出象她这样傻里叭叽的丫头片子居然还挺挑的。桂英有一天问她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她竟说出了一番颇有见地的话。
“我长这么大接触过的人不多,太复杂的事我弄不明白,我就从咱家这些人里说吧。咱哥人虽不错,但没有主见,做事优柔寡断,虽然他从来没有存心要伤害别人,但事实上他却使别人为他伤透了心。从珍珍姐这件事上就看得出。咱姐夫,那不过是个闷葫芦,虽然没什么说道,叫干啥就干啥,可跟他过日子,那才叫个没意思呢。至于你那口子,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他算个什么玩艺儿!别说跟咱哥比不了,就是跟咱姐夫比,他也差远去了。咱姐夫还知道心疼咱姐呢,他什么时候心疼过你?难为你怎么竟能忍耐他呢?你不是挺厉害的吗?你怎么就让他把你熊成这个样子?要换了是我,我就跟他对着干,实在不行就散伙,谁怕谁,谁将就谁呀?哼!”
桂芝重重地“哼”道,然后又接着说:“所有这些人里我看来看去就是国青哥最好,谁都比不上国青哥。我要么不找,要找就找国青哥这样式儿的。”
听罢此言,桂英心中不由得生起万千感慨。怎么自己当初就没有这样的理解力呢?当然,自己那个时候没有可借鉴、可参照的范例,因而走错了路、嫁错了人,但自己对待婚姻不象桂芝那样谨慎、郑重,也是自己吃这么大亏的原因。选择伴侣太重要了,比你一生中的任何事业都重要。父母老了,会离你而去;子女长大了,也会离你而去,唯有伴侣是你要天天面对、时时相守,一直到死,死后还要葬在一起的人。这个人徜若不是你真心喜欢、真正了解的人,他也并不爱你,你怎么就敢和他结婚呢?结婚岂能儿戏呀!
桂英痛哭了一场。她没结婚之前是从来不哭的,可结婚以后,她背着人不时哭过了多少回。她心里太苦闷了,这种憋屈、压抑感是无处泄放的。她唯一安慰自己的方式竟然是“自己是属羊的,属羊的人,命就该这样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