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现在后悔让大女儿离婚了。因为离了婚,桂芹就算不上是职工家属,家属工厂自然就不要她了,她又成了无业游民,吃起闲饭来。这是母亲始料不及的,她到处求人给女儿找了份临时工的工作,是在建筑工地上拉沙子、搓灰、抬水泥。这活着实太累,桂芹成天累得哭激尿腚,又加上离了婚心情不好,没有一天不赌气撅嘴,常常无缘无故地嚎哭一场,真把那套哭功练得出神入化,眼泪水说来就来,小眼泡成天肿着,象阴天蓄满雨水的乌云。加上桂英这个小冤家,一句都不肯让着她姐姐,姐俩常常吵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并且还玩起了升级,改文斗为武斗了,把原本就狭小拥挤、乱成猪窝似的家改装成二战战场,直打得昏天黑地、炮火连天。好在这个家里没什么值钱东西是怕摔的,母亲唯一担心的是家里那几张破床会不知什么时候在姐妹俩燃起的战火硝烟中轰然倒塌。所有这些战斗都是背着父亲发生的,父亲的权威是由棍棒和拳脚建立的,他从来不管谁对谁错,只知道各打五十大板,是个糊涂县令,当不得真的。所以就连桂芹这心眼来的慢的人都知道躲着父亲,当着父亲的面心里多烦燥也撑着,转过背就是另一个样子了。桂英可从来不哭,就算打架吃了亏,也绝不掉眼泪。她是个天生当女侠的材料,可惜没赶上战争年代,在当时又不懂什么武术功夫,当造反派年令还太小,否则拉起一帮队伍来占山为王、打家劫舍,肯定不在话下。
母亲缠着父亲尽快给大女儿再说一门亲事,父亲骂骂咧咧了一通,言下之意是老娘们家事儿真多,今天要这样,明天要那样,没有消停的时候,结了婚偏要离婚,离了婚又还要结婚,烦不烦----
骂归骂,该张罗还得张罗。于是,一个又一个歪瓜劣枣被依次领来让桂芹过目,其实桂芹心里还是放不下袁成,若是依她的本意,她早跑回那间破工棚去了,可母亲虽一个大字不识,却不知从哪听来一句格言“好马不吃回头草”,她不仅把这句话放在嘴边,还把它当成至理名言,说什么也不同意女儿再和袁成合好。
桂芹对所有被牵来的货物都回敬一句干脆的“no”,早把父亲的耐性折磨没了,他老人家有限的涵养功夫完全破产,于是,摔盆打碗、厉声叫骂成了家常便饭,几乎没有一天在吃饭的时候,父亲不冲着大女儿发火的。桂芝在这段时间里吃相大有改观,伸筷子的次数减少了许多,能规规矩矩地低头扒饭,并早早离开饭桌。桂芹大概就是从那时落下的毛病,一辈子都是肿眼泡,两个眼角还向下倾斜,一副可怜巴巴的苦相。桂芹那满脸栖惶的神情,桂芝后来曾在自家那条没丢弃后自已摸回家里的小母狗脸上看到过,那小狗后来再也没有无忧无虑地欢跳过,它那双大大的眼睛里总是含着泡泪。
“我告诉你,这是最后一次相亲。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要不你就给我滚远远的,我再也不要看到你。”
父亲这次下了最后通牒,断没有半点回旋余地。瞧桂芹的这个命啊,她除了哭再没有别的法子。她嘴上起着大泡又肿着眼泡,见了那位后来成了她丈夫的男人的第一面。这是个在婚姻上属于老大难的男人,其貌不扬又木呐苯拙,吭吃瘪肚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女人遇上这样的男人永远不会至以脉脉含情的目光,他徜若要靠自已的本事去追求女人,只能是把鼻子撞扁了直至塌进鼻腔里去。他唯一的好处是孤身一人,没有负担,并有一份踏实的工作能养家糊口。桂芹是一百个不愿意,可她就是不敢当众宣布,她要找袁成去。她刚要摇头拒绝,就遭到父亲一通劈头盖脸的臭骂“也不看看自已什么德性,又没工作又大舌头啷叽的,还挑什么挑?能有个人要你就不错了......”
桂芹羞愤得恨不能一头撞死,当时坐着一屋子的人,有素昧平生的介绍人,有这个不起眼、一看便知营养不良的男人,大家都瞪着桂芹。当着这么多人挨骂,叫人怎么受得了?
“你到底同不同意?你到底同不同意?”父亲活象拷问地下党的军统特务,怒目圆睁、声撕力竭地叫嚣着,连在一边看热闹的小桂芝都觉得脖子后面直冒凉风。
桂芹一边呜呜地哭着,一边含混不清地点了点头。这一辈子的事就这样定了,不管日后生活的好坏,这不愉快的一幕成了桂芹心中永远的痛。
桂芹的第二次结婚就这么别别扭扭地成了事,前后花了不到二十块钱。
桂芹结婚不久,父亲工作的这家公司接到总公司的指令,要全部迁到辽宁盘锦去。从贵州到盘锦,几乎是大半个中国,这样的迁移实在让人兴奋,等于是免费旅游了一次。有贵还在农村没有回来,桂英这时已经中学毕业了,正等待分配,她执意不肯和父母一起走,偏要等着跟有贵和他的一帮哥们儿同走,母亲自然不会担心她,这一次还破天荒地给她做了一件新衣裳,着实把她乐得不轻。人人都兴奋地盼着行期的到来,唯有母亲舍不得她亲手开荒种的那一片郁郁葱葱的油菜地,那一地黄花开得正旺,看一眼就能让人心里美滋滋的。那天,母亲带着桂芝站在油菜地里,无限留恋地看哪看哪。她俯身拣起一片菜叶,感慨地说“人哪,就象那叶子一样,不知道会叫风把你带到啥地方去。”母亲的感慨是桂芝弄不明白的,长大后,她理解母亲的意思大概是在告诉她:你这一辈子遇见的任何东西都是和你有缘的。你喜欢、热爱的东西是和你结下的善缘,你讨厌、憎恨的东西也是一种缘--恶缘。人活在天地间,总是逃不过在善与恶之间打滚、爱与恨之间煎熬。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在算得上是当地中心的立有高高的毛主席像的广场上,拉家带口的人们吵吵嚷嚷、大呼小叫地上了一辆又一辆的大客车前往贵阳市。他们中间有很多人还是第一次坐大客车呢。那种兴奋,尤其是小孩子们[那时的小孩子怎么就那么多,简直成了灾]几乎闹嚷得象开了锅。母亲拎着包、牵着桂芝、喊着桂芹,一边还叮嘱着桂英,桂英暂时不走等着有贵。
闹闹哄哄、挤挤擦擦相继上了车。坐着挨着的都是熟头熟脑的人,大家互相打着招呼,说话都得大着嗓门吼,否则就谁也听不清谁的话。好容易等到开了车上了路,人们的兴奋劲才渐渐平抑了下来。车窗外向后流去的景物最初都是他们熟悉的家园。这时有人趴在车窗上喊道:“看哪,那是我家的楼房。”“看,那不是无名岛吗?”“我看到援越山了,那年炸援越山的时候,我还亲眼看见呢。”“看哪......看哪......”
忽然间,一种离愁别绪在一些有了点年纪的人心里漫漫滋长开来,他们的眼睛都渐渐蒙上了一层水雾。他们从遥远的吉林来到贵州,悠忽间度过了八年岁月,他们刚刚熟悉、习惯了这里,正一心要把这里当做家园,却又要匆匆离去,前往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地方。这里留下了他们多少回忆、多少情怀,而如今这一去必定成为永别。他们中间还有亲人死在这里,葬在这里,从此后,想凭吊一下都不可能了。象那位小美玲的妈妈,正哭得气噎声断,她那个十三岁的儿子,因为淘气扒火车被车轮碾得肢离破碎,永远埋在了房后的那个小山冈上,谁知道以后那个山冈还存不存在呢?
人生的悲哀莫过于生离死别、莫过于故土难离,这里虽非他们的故乡,但曾经休养生息过的土地,同样融入了他们深浓的感情。每看一眼就少一眼了,每走一步就越离越远了。忧伤的情绪在大人们之间互相传递,连轻易不流露情色的男人们眼圈都红了。母亲早就撩起衣角擦眼睛了,可桂芝却想儿歌麻鹊似的又跳又叫、一刻不闲。这是她记忆中的第一次出门、第一次坐汽车和将要坐火车。当年从吉林来贵州时,她还是怀里抱着的娃娃,如今离开贵州去辽宁,如同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看似稀松平常没多大变化,但其间有多少人世变迁、悲欢离合呀,这种滋味孩子们是体会不到的。后来长大后,桂芝对贵州的记忆竟是那么支离破碎、摸糊不清,倒是哥哥姐姐们讲起贵州来,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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