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返回司机室的时候,李海成正在凝眉瞪目地开着火车;于秋美坐在副司机的座位上抽抽搭搭地流着眼泪;马映萍则在吃力地用我的那把大铁锹往锅炉里铲煤,脸上则是痛苦悲伤的神情。我攥住了她手里的铁锹,看着她的眼睛,示意她坐到于秋美的那里。于秋美主动挪开一个位置,马映萍与她挤着坐到了一起。
铁锹重新回到我的手里,现在我是一名纯粹的司炉工人,我要将满腔的悲痛全都化做无限的力量!一锹锹油汪汪的煤炭被我投到炉膛里,那鲜红炽热的烈焰就是我满腔的热血与决心在燃烧!
“吱吱……吱……吱……”
惊慌失措的刹车声从几层大山的后面传来,就像是一只被门掩了尾巴的狗发出的哀嚎。我可以想见到它就地挣扎的蠢像,以及它痛苦不堪浑身痉挛的狼狈!
“哐当当……”
紧接着,一声巨响传来,在几层大山之间形成了无数的声浪。这个声音让我们痛彻心扉、痛入骨髓,就好像有一记铁拳重击在了我们的心脏上!我们彼此心照不宣,那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家”牺牲了自己,为我们挡住了这致命的一击!我们齐刷刷地落下了悲痛的眼泪,却没有人能够再说出一句话!
日头西坠,在层层叠叠的大山顶上映出一道道金光闪闪的亮线。透过一道大山的缝隙,火红的太阳犹如火车的动轮一样巨大,波光粼粼的晚霞映衬在它的四周,形成一副巨大的、火的海洋的画布。那一道道金色的亮线,就好像是游曳在这幅红色画布中的一条条巨龙。
殷红的光线映透了我们的脸颊,映透了我们的白衬衣,它让我们胸前的红领巾显得更加的鲜艳,它给我们哀凉的心境带来了博爱的温暖。马映萍率先打破了大家的沉默,她突然收回了眼泪,微笑着问:
“哎,你们说是早晚的太阳近,还是中午的太阳近?”
为了缓解我亲手丢掉“家”的自责,我抢先回答:“当然是早晚的太阳近,因为早晚的太阳大,中午的太阳小!”
李海成突然开口道:“不对,肯定是中午的太阳近,因为中午的太阳热,早晚的太阳凉!”
见于秋美没有说话,马映萍故意哄她,问道:“于秋美,你说他俩谁说得对?”
于秋美“噗哧”笑了,摇着脑袋轻轻地说了句:“不知道呀。”
我却不服气地说道:“肯定是早晚的太阳近,因为近大远小!”
李海成问我:“那么你说说为什么早晚的太阳近,反而又是凉的?”
“那当然啦!”我故意提高嗓门,认真地说:“如果那么近的太阳再像中午那么热,那么我们还不得全都被烤化了!”
我的话引来了他们三个的哄笑,大家的心情也全都放松了下来。我听到于秋美最后还轻声地补充了一句:“这个问题连孔子都不知道。”
突然,我们的眼前一片豁然开朗,火车驶出了群山,迎面而来的是一片广博的、深达几百米的盆地!盆地平坦,植被茂密,上空漂浮着淡淡的白雾,却又是在我们的脚下游荡;盆地中,一座笔直高耸的山峰拔地而起、直插云霄,一颗颗参天古木螺旋形排列,从侧面斜着生长出来,远看就像是一座巨大的鸡毛掸子;山峰脚下有一座村镇,红瓦白墙的房子连成一片;村镇前有一片像镜子一样的水,水面映着蓝天,有一条欢腾的河流流过村镇,穿过这片美丽湖泊。
我们的火车驶上了一座简易的铁桥,但是与其说是桥,不如说就是一道加固的、凌空飞架的铁路。因为它的下面没有桥墩,上面也没有悬索,侧面没有栏杆,脚下也没有桥板,火车走在铁轨上面颤颤悠悠、摇摇欲坠,让人心惊胆战。李海成将车速压得很低,我们可以清晰地听到前后的铁轨发出的空灵而又悦耳的吱吱声,这声音像是在迎接着我们的到来。铁路直通那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山峰侧面螺旋型的痕迹中,居然修建着一道螺旋形的铁路,一圈一圈地通往下面的村庄。
“哇……我们在飞……太壮丽啦!”马映萍和于秋美同时发出了一阵惊呼,她俩把脑袋从机车右侧的窗户探了出去;“潭坨山、潭坨城,我们终于到了!”李海成无比感慨地说道,同时他也把脑袋从左侧的窗子探了出去。我没有座位,但却拥有更多的自由。我一会跑到左边,一会跑到右边,从两侧车门的窗户向外张望。我看到天上,有在白雾之上翱翔的老鹰;我看到地上,有在绿草之上悠闲的白色羊群和红色骡马。我的这种左右跑动,总让大家担心我会把机车摇晃下去,所以最后我只好老实的呆在右边,因为这边可以更多的的看到潭坨山,以及山下的潭坨城。
接近了潭坨山,我们的机车渐渐稳定了下来。山上的铁路是正螺旋,飞架的铁路从山的左侧,沿着一段渐开线曲线过度到了螺旋形的铁路上,这让机车行驶得非常平稳。我们开始了围绕着这座大山顺时针地转圈,铁路上下左右,全部被茂密的树木覆盖了起来,犹如行驶在一条绿色的隧道里。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些巨大的树木居然大多都是板栗树,它们的枝头挂满了像小皮球一样大的“扑棱1”,就像是吊着一个个绿色的大刺猬。对呀,我们的家乡就是盛产板栗,却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扑棱!现在正值收获时节,“大刺猬”的肚子下面全都裂开了十字形的口子,从里面露出来4个伸着小尾巴、白白胖胖的嫩栗子。伴随着树梢的摆动,远远望去它们就像是4只刚刚出生的小刺猬,正在叼着妈妈的乳头吃奶一样。
当我们的火车转完最后一圈之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突然钻出大栗子树地遮挡,首先是铁轨的声音变得坚实而又空旷,一股湿润的风吹来,让人顿觉我们已经脚踏实地。李海成渐渐加快了车速,向着远处一处幽暗的灯光驶去。一种陌生而又神秘的感觉涌上了我的心头,我对我们将要面对的一切全都茫然无知。我甚至很难相信,我已经抛弃了家人、抛弃了生活、抛弃了学习,跟着他们三个参与进了这项不知道答案的行动。我曾无数次地幻想,自己可以参与一场奇妙的历险之旅,哪怕是在梦里也好,现在这一切就在我的眼前,我提醒自己可千万不要叶公好龙呀!
那是一座狭长的站台,站台上亮着几盏幽暗的白炽灯。灯光的下面,站在一个男人,看样子他已经等在那里好久了,看到我们火车,他奋力的挥动起了一双白净的大手。他长相斯文,还戴着一副凸显学问的眼镜。
“爸爸……爸爸……”
于秋美兴奋的大叫了两声,她先是将身体探出窗外,然后又赶紧缩回来。她跑到了右侧车门这里,将车门打开,将整个身体探了出去,一只手抓着门框,一只手兴奋的向着那个男人挥舞!与此同时嘴里连续地大叫着:“爸爸……爸爸……”
“小美,不要慌,我在这里……”那个男人激动地说着:“我的女儿,我终于见到你了!”
就在李海成的火车还没有完全停稳的时候,小美已经迫不及待的从车上跃了出去,小美爸爸展开宽厚的臂膀,将她稳稳地接住,然后他们紧紧地搂在了一起。我看到小美的与她爸爸热情的看着,然后他们的脸热烈地贴在了一起。此情此景让我浑身发慌发热,让我对小美与他爸爸的亲热既是羡慕又是嫉妒。回想起我与我的父母似乎从来都没有这么亲热过。
当她们父女二人想起我们三个的时候,我们三个全都在司机室里面低着头,尴尬而又失落地站着。见到我们这样,他们二人顿觉得十分地难为情,赶紧招呼我们下车,去他们家里。
于秋美的家正对着这潭水,是一所阔气的高门大院。我们跟着他们父女二人一直走进正屋,只见一桌子饭菜已经预备到了那里。于秋美的父亲热情地招呼我们吃饭,饭后又给我们安排睡觉的房间。
我太累了,迷迷糊糊跟着于秋美的父亲走进了一间小房间,里面的陈设很简单,洁白的墙壁、一张平整的小床,似乎还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但是我已顾不上多想,因为我的屁股刚一接触到床上柔软的褥子,便觉得浑身瘫软,身体不听使唤地倒在了床上,沉重的眼皮早已不接受我的控制,伴随着脑海里“嗡”的一下,我的意识突然变得一片空白,停止了一切思维……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在酣睡的我突然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这是一种久违的香味,似乎冥冥之中在哪里闻到过,却又在生活中从未找到过的香味。于此同时,我的额头和嘴巴处,渐渐地体会到了一种奇特的温度,这种温度让我的整张脸发热发痒,甚至不自觉地抽搐了两下。
“嘻嘻”
一个淡淡的声音出现在了我的耳畔边,一股轻轻的气流轻轻拂动着我脸上的每一根汗毛……
1扑棱:学名壳斗,板栗外面的刺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