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和八戒想办法退去了洪水,但村庄依然泥泞,这让老李头的罗盘开启仪式略显狼狈。正晌午时,跪在自家院子里的老李头弄得浑身是泥,可他却一脸虔敬的在放有罗盘的香案前三叩九拜,拜天拜地拜神灵,嘴中还念念有词。一炷香燃尽之后,他颤颤巍巍的打开了那个已经发白的红布包裹,算是完成了罗盘开启。
一群人张张罗罗,工夫不大,一个简易的灵堂在院子里搭建完毕,可这时老李头却发起愁来,“要啥没啥,两手空空,拿什么给儿子送行。”
“老人家,您需要什么?”见多识广的老村长走上前来,只是后半句话略显迟疑,“看看我们能不能帮上你。”
老李头还没等开口,眼泪先噼里啪啦掉了下来,“可怜我的儿啊,临走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老村长不言语了,他知道,现在村里人基本上都是衣不蔽体,不要说什么像样的衣服,恐怕连一块囫囵布都找不到。还有其他的什么祭品、黄纸,以及下葬用的东西根本无处去寻。最重要的是棺材,短时间内想要弄来一口棺材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可总不能让这样一个英雄式的人物像他的先人一样裹上草席走吧?在洪水和屠戮中幸存下来的人们无奈而又疲惫的坐在了泥泞中,他们都知道,这个葬礼任谁也无法完成。
“阿弥陀佛,”一向慈悲为怀的唐长老说道,“悟空,这回该看你的本事了。”
“是是,弟子知道。”悟空走到老李头跟前,“老人家,都需要什么东西,你尽管列张清单,俺老孙帮你便是。”
“这个------”老李头有点不相信悟空,“孙先生,还是别难为你了,你上哪儿去弄那么些琐碎的东西。”
“哎,”悟空笑道,“你是不知道俺老孙的本事,这天底下还没有俺老孙办不到的事,快说吧,只要你说出个名目,不出一个时辰,准给你办得妥妥贴贴。”
老李头眨巴眨巴眼睛开口了,“一身粗布青衣,一顶青色瓜皮帽,一双青色布鞋,一口红漆寿材,十卷黄纸,两卷白纸,一只公鸡,一条活鲤鱼,四棵大葱,二两高粱米,一两生菜籽,五个铜子儿,青色、白色粗布各一匹,还有摆供台用的馒头、水果------”
老头慢条斯理的说出了一大堆,把八戒给弄懵了,“这山野里死个人还真麻烦,弄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别胡说。”悟空一边训斥着八戒一边扶住了站立不稳的老李头,“老人家,您想仔细了,还有没有什么遗忘的,要不然俺老孙还得费二遍事。”
“没了,没了,就这些。”
“不,孙先生,青色、白色粗布各五匹吧,”老村长补充道。
“哦,我知道了。”悟空答应着一把拽过嘟嘟囔囔的八戒,“你刚才都听清楚了吧,这些馒头、水果之类的祭品由你负责。”
“我,我上哪儿去弄这些东西,”八戒一甩袖子,“我不管,我弄不来。”
“呆子,你原本是净坛使者,你弄不来谁能弄得来?”
“诶呀猴哥,”八戒听悟空这样一说,“你说得对,可那是原来,现在俺老朱和你一样,早都还俗了,不是什么和尚,更不是什么净坛使者,我弄不来。”
“八戒,”悟空一拍八戒肚子,“这可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好事,你偷偷摸摸的去净坛,难道如来还会因为这点小事特意出来阻拦你?帮帮忙吧。”
八戒摸摸肚子,眼睛叽里咕噜转了两圈,“呵呵,既然猴哥都这样说了,那老朱就破次例吧。”
“悟空,这棺材和鲤鱼就由我去想办法吧。”自蟠桃大会之后,白龙马就对原来的大师兄改了称呼,只是不太习惯。
“这个自然,水里的东西就劳烦你跑一趟,不过这棺材,”悟空有些不相信,“龙宫里有吗?”
“放心吧悟空,我说到做到。”
“既是这样,咱们赶紧分头行事,一个时辰之后务必赶回村上。”悟空说完起身要走,一旁沙悟净不干了,“大师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等重要的差使怎么也得分给小弟点啊。”
“沙师弟,你和师父留下来帮助他们料理后事,”悟空一指被洪水冲得乱七八糟的房屋,“这些就全靠你们了。”
“别磨叽了猴哥。”八戒一纵身形已是上了绿藤躺椅,而踩着膨胀欲裂的仙人球的悟空和驾云的白龙马紧随其后,等这些肉眼凡胎回过神来,几个人早已无影无踪。
唐长老和沙悟净协助村民们开始清理村庄,修缮被洪水损毁的房屋。一个时辰刚到,悟空和八戒分别扛着一个大包袱赶了回来。打开包袱,老李头终于有了点笑模样,里面是应有尽有,除了棺材和鲤鱼以外,他要的东西一样不缺。尤其是那只公鸡,雄赳赳气昂昂,扑闪着金色的翅膀在地上找食吃。要知道,这只鸡可不是凡间之物,那是天上报晓用的雄鸡,是悟空趁看鸡的老倌不注意耍了个手段弄来的。至于八戒弄来的这些供品之类的物件简直就是不费吹灰之力,走的都是熟路,回来之前自己早已吃了个沟满壕平。
“悟空,”白龙马话声传来之时,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从空中落了下来,紧接着一个明晃晃亮晶晶的大物件也从天而降。
“老人家,您要的东西都在这了。”白龙马喘着粗气说着。
“这,这是什么?”老李头和村长指着眼前这个隐隐泛着祥和之气的东西同声问道,惊讶之色显露无疑。
“这是龙宫里的水晶棺材。”悟空看出了门道。没错,这的确是龙宫里的东西。本来这是敖闰准备年老体衰时用的,可却经不住儿子的一再央求。敖闰这次是亏大发了,不但赔上了棺材,还搭上了水族的一条性命。
“如果我没说错的话,二嘎子可能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享受到这种待遇的凡人。”悟空扶起不住道谢的老李头,“老人家,你可满意?”
“满意,满意。”众人纷纷跟着磕头谢恩。
“既然这样,大伙快请起吧,天都要黑了,我们开始吧。”
老李头使劲按了按有点发懵的脑袋,“摆灵堂,入殓。”
其实摆灵堂是件很简单的事。水晶棺材已经被众人安放在了灵堂正中间,前面是摆放祭品用的木桌子。首先要做的就是摆放供品。按照老理儿,亡人故去之时,如果他的配偶还在,供品按单数摆放,如是配偶已先行离世,则要摆放双数。这二嘎子根本没结过婚,所以只能按单数祭祀。先摆一摞桃子、一摞桔子、一摞苹果,每摞均是三个。再摆一碗‘倒头饭’,上面插上三根秫秸棍,每根棍头顶上插一个面球(因为没有面,所以这里插的是泥球),这也就是传说中的‘打狗棒’,是亡人到阴间经过恶狗村时用来打狗的。老李头一边摆放供品,一边无奈的摇着头,这样的事情本来是应该由孝男孝女完成的,但可怜的二嘎子,不要说儿女,就是侄男侄女都没有一个。他现在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在违背常理啊。
接下来是入殓。入殓之前先要净身。二嘎子身上连泥带血惨不忍睹,悟空等人费了老半天功夫总算是清理完了这具就要发臭的尸体。等到把衣服帽子鞋子都给二嘎子穿上后,老李头撬开了他的嘴巴,一枚用红线绳串起来的铜子放了进去,红线绳则留在嘴外。这枚铜钱在这里有两个说法,一个叫压口钱,意思是亡人去往西方极乐世界之后不缺钱花,另外一个说法是叫太平钱,意思是亡人去往西方极乐世界之后能够平平安安无灾无难。
入殓前,老李头沉默了好久之后才喊来了三驴子。此时的三驴子早已披麻戴孝,听到父亲呼唤赶紧跑了过来。老李头不经意的一回身,惊呆了。以老村长为首的所有人均是青布白纱,上至七旬老妪下至十来岁的孩童,无一例外。他这才明白,为什么老村长让孙先生弄来那么多青白粗布。其实老村长并没有吩咐所有人都带孝,尽管他是这个意思。但二嘎子是英雄,他是为老村长死的,而老村长是村上的恩人,是神圣,为他带孝义不容辞。
“儿呀。”老李头不知怎么一下没注意,额头碰到了灵堂一侧的木头杆子上,他一边揉着脑袋一边说着,“你二哥已经晏驾多时,须尽早入殓才能免得小鬼儿打扰,但入殓时有几句话,本来这几句话是应该由他的儿女来说的,可是------”
“爹,我来说。”三驴子抢着说道。
“好吧,”老李头看了一眼儿子,“一会儿我说什么你就学什么,我说一句,你学一句。”
“嗯。”
“大伙先帮忙把老二抬起来吧。”
六七个人呼啦上去抬起了二嘎子。
“赫赫泱泱,日出东方,”老李头说了一句。
“赫赫泱泱,日出东方,”三驴子学了一句。
“门神众仙,躲闪两旁,”
“门神众仙,躲闪两旁,”
“入殓大吉大利,”
“入殓大吉大利。”
“入殓。”
二嘎子被平稳的放到了水晶棺材里。棺材的里边早被人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用来焚烧的黄纸。虽说这黄纸是从天上弄来的,可粗糙的纹络和杂乱的边缘却显得和这口棺材极不配套。棺材盖上盖儿的一瞬间,全村人悲痛欲绝哭声震天。这哭声,一方面是为二嘎子的悲惨离世深表同情,另一方面更是这群无助的百姓从内心深处为自己面临的生活绝境所发出的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嚎叫。
唐僧师徒平生初次经历这种生离死别的场面,内心的恻隐之情竟让几人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痛之感。本想劝慰几句,却不知如何劝说。
老李头让人找来了一个破碗,里面倒上了一点油,然后撵了一根棉花绳放在了油里,点燃了棉绳之后,把碗放在了棺材前,并嘱咐众人一定要看住了,千万不能熄灭。这灯有个明堂,叫长明灯,用它照着亡人的魂灵和尸体,以此希望亡人一路有光明陪伴,不受黑暗之苦,直到起灵前方可将其撤去,一旦长明灯中途熄灭,亡人家里将会有不祥之兆。
悟空带来的黄纸虽质量不好,但数量绝对够多。懂事的大孩子们已经带着不懂事的小孩子们跪在灵柩前烧纸。纸要烧在泥盆里,燃尽的纸灰要用黄纸包好,之后放在灵柩前,下葬时一起入土,算是给亡人带上足够的盘缠和生活费。二嘎子一生未婚,村上的孩童权且充作他的子女。大孩子一边烧纸一边念念有词,“二嘎子叔,我们给你送钱了,到那边可别再过苦日子了,这钱多得是,你随便花。”小孩子也学得有模有样,“是啊嘎子叔,今儿个你可发财了,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不行到那边再给我们娶个嘎子婶啥地,一个人多没意思啊。”
唐长老根本看不下去了,在一旁没完没了的‘阿弥陀佛’。
老李头这时好像想起了什么事,冲着身旁的一个妇女说道,“六子他娘,赶紧去给我烙五个打狗饼子,明天开光时我要用。”
“李大爷,”六子他娘显得有些为难,“烙饼这事好办,可是,你让我用什么去烙?没有面哪。”
“这个,”老李头知道,现在想要在村里面找出点面来还真是件难事,他回身看了看悟空等人,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你自己想想办法吧,能找到什么就用什么烙。”
六子他娘转身离去后,老李头在院子里找了两根木头棍子回到了屋里,哆哆嗦嗦拿出一卷黄纸,数出了三十七张,然后撕成刀口状,挂在了用白纸包裹上的一根木棍上,然后让人挂在了大门口。这个纸叫岁数纸,也叫门幡纸,必须和亡人的年纪相同,多一张少一张都有忌讳。亡人若为男性,挂在大门口左侧,女性则挂在右侧。这个左右指的是从院子出去时面对院门的左右,而不是从外面进院子时面对院门的左右。门幡纸一挂,是告诉外人这家有人离世,年纪、性别都包括其中。随后他又铺开一卷白纸,又折又叠,熟练地拿起剪子‘刷刷刷’上下翻飞,眨眼之间一朵白色的纸花宣告成功。然后他又吩咐大家按照他的样子去做纸花,而他自己则将剩下的一根木棍放在了桌上,他得抓紧时间做一个更重要的东西——引魂幡。
顾名思义,引魂幡就是顺利引导亡灵到达墓地或者西方极乐世界,以免成为孤魂野鬼或者误入地狱,从而在阴间受苦受难,所以也叫招魂幡。一般引魂幡先前都放在灵柩旁边,待到死者入土之后,将其插在坟头上,任其随风而去。也有在死者入土后将其烧掉的。其做法在老李头手中简直是简单之极:木棍用一寸宽的白纸条顺时针粘裹,之后将一条长一米一、宽三寸的白联固定在粘裹好的木棍顶端,白联四周再粘贴上剪成锯齿状的奇数白纸条,上写‘西方接引’四字后即可完工。
等他把引魂幡做完时,大伙做的纸花早已堆成了一个小山。老李头数出了九十八朵,将剩下的悉数扔进了灵柩前的烧纸盆里。已经有人用粗细不等的树枝子攒了七个架子,当老李头像侍弄孩子一样小心翼翼的将九十八朵白花均匀的摆放在架子上之后,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老李头突感眼前发黑嗓子眼发甜,整个人后仰之际,一片血雨喷洒而出。那一朵朵被鲜血打红了的纸花,在冷风的吹拂下左摇右晃,仿佛一个个被注入了灵魂的生命,娇艳而凄楚。
三驴子猛地趴在了父亲身上,一句话没说出来,爷俩先后昏死过去。村民们全傻了,直勾勾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谁也没见过这种情形,莫不成这爷三个要一同奔赴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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