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心事业 39惋惜

    39．惋惜

    等到七月底，高考成绩发布了。陆续收到了许多学生的成绩通知单。耿习武考了367.5分，数学果然是96，只作参考的外语得了30分．超过重点本科线40多分。李磊、郑健斌、王卫国，还有姜明辉都是上的本科线，隆天宇得了290多分，还有马家梁、杨恕华和留在本校的林春泉、黄文军，还有周塬病倒以后，跑到临市叔公那里读完最后一段时间的金中兴，都上了专科线。

    上线的学生集中在狮尾岭中学由班主任指导填报志愿。傍晚时分，岩迎辉、刘文莲的通知也来了，他们只得了270分和271分，超过省中专线仅仅1分。虽然成绩通知来得迟，但当天必须填好志愿，明天一早送区。见丈夫累了一天，疲惫不堪，林岚只好当起了信使，到刘文莲家里叫她来赶填志愿。谁知她到校却向着周塬大哭，芫畋恚担骸拔冶鞠m几龃笱В胛业睦硐胂嗖钐读耍以俣烈荒辏髂暌欢ㄒ洗笱А！

    周塬耐心开导她说：“原来我也认为你上本科是不成问题的。不是你成绩不好，也不是你没有努力，是因为病痛使你答题困难，才造成了这样的结果，有什么办法呢？还是你意志坚强，考上了中专，是为万幸。”夫妻俩安慰她好久，才止住哭声。

    “我很欣赏你的雄心壮志，但你必须承认这样一个现实：你的身体确实垮下来了，你已经难以胜任继续一年复读的拼搏。说得明白一点，以你这样的体质，恐怕明年还考不上中专线。”这句话使她震撼了，她睁大泪眼望着周塬，他鼓励她说，“上大学有许多途径，为你考虑，不如先读了中专有了一个工作，然后再考大学为上策。”她听取了班主任的意见，填好了卫校的志愿表格。

    填报志愿以后，要去县人民医院体检。莫飏派志平和周塬一同到县去送体检，希望周塬顺便在县人民医院认真检查一下身体。

    那天在医院，他又遇见了红旗煤矿子弟学校的柴校长。她们的学生昨天已经体检过了，她是来为几个作肝功能化验的学生接化验单的。她告诉周塬：翟光明上线了，只是刚刚达到本科线，录取竞争力不强；关于调他去矿工作的报告，已经获矿长会议通过，他们已正式向县教育局提出协商，希望他向单位提出相应的请调报告。他问起石志的情况，她只说正在康复中。

    周塬在县多呆了一天，等到了检查结果：慢性肝炎，而且怀疑早期肝硬化，需要住院治疗，并建议去省医院作进一步检查。他揣着那些化验单不声不响回学校了。学生的档案材料需要他准备……

    县招生办又来了一个通知：省委准备招收一个西藏班，高考成绩268分以上的可以填报并参加体检，各地要作为一项政治任务完成。苏华的成绩正好。周塬忙又托信让他来填了表格，搞好了有关档案。他家长是小学主任，请他带他去县体检。苏主任坐在联校办公室，汪书记和姜会计讲起西藏气候恶劣的情况，劝他说：“你的崽好端端的何必送到那里去受这份罪呢？”周塬把表送去，苏说：“不去了，不去了，华伢子跟我回去。”周塬还想说服他，他竟说：“你把这个指标留给你自己的儿子吧！”

    周塬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说：“好心当作驴肝肺！也算是主任教师，无知至极，会要后悔的！”

    八月中旬，汪书记从县里开会回来，向联校成员传达并酝酿开学工作会议。在午餐时与姜玖魁谈到红旗子校调周塬的事。他说：“在县开会期间，教育局秦副局长说，红旗子弟学校要调你们那里的周塬去，你们放了算了，以后再给你们补人来。我说，要调可以，他现在当我们高中部的教导主任，你补一个既教得高中语文又当得教导主任的人来就行了。后来吃饭时，红旗子弟学校的石书记刚好在一桌，他要求我们放周塬到他那里去。当时我就说，你要了做什么？他病得快要死了，上不得课了。”

    “看来书记还是想留他重用呶。”姜玖魁有些醋意地说，对于去年区里否定他而用周塬，他还一直耿耿于怀。

    “再重用，联校就做不成事了。红旗子弟校，那是个谁都想去的地方，我也不能便宜了他。”

    “他反正又不能上课，留到这里讨嫌。”姜还是希望成为一方“领导”。

    “难道你现在还想当那个主任？嫌这个会计工作不好，我换个人就是。”汪一句话，呛得姜玖魁赶紧闭上了嘴。

    周塬出现头面浮肿，胸胁胀懑等症状。林岚陪着丈夫到省人民医院作了一次检查，超声波显示，肝界偏小，纹理增粗，被告知：早期肝硬化，建议住院治疗。但受条件限制，他批不到医药费，只得回来住进了本区的卫生院。林岚要回校准备新学期的工作了，好在他已不是半年前那样卧床不起的态势，自己能到食堂吃饭，按时吃药打针就行了。

    过了两天，翟光明的母亲来看他。原来她到学校给周塬和罗罗还来那20元钱，罗罗告诉她周塬住院的消息，第二天她又跑到医院来了，特地来告诉他：光明考上了本科线，只是刚刚在线上，不知能取录到哪里。

    录取通知陆续下来了，先是重点本科。李磊录取在广东华南工大，郑健斌录取在湖南湘潭大学，都是化学系。但成绩最好的耿习武一直没有消息，他几乎是一天到学校来一次。后来他父亲通过关系打听到是因为肝大二指，身体不合格。当时县医院在他体检表上写这么个结论时，他认为自己一向身体很好，上期七中许多人闹黄疸，他没有事，也便没有多在意。得到这个消息，他哭了几天，老师们为此十分惋惜．也觉得奇怪：五六月间别人患病，独有他健康。高考后回乡后，想起自己天天上学，累了哥哥一个人，现在正好帮助哥哥收割早稻，便天天做重活踩打谷机，也没有任何病态反应，为什么现在突然肝病如此严重？他父亲一边求医，加强营养，一边要求证一个究竟。他找到了地区人民医院，经检查“一切正常”，肝功能化验也都呈“阴性”。据医师解释，刚刚做过强体力劳动去体检，常常有“肝大”现象。解释是可以成立，地级医院的结论也可以否定县级医院的结论。他父亲费尽了周折，终于把这个结论送到省招办，并进入了考生档案。

    几天后，他收到了省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他拿着通知跑到医院找到班主任，泪眼婆娑地说：“我不愿读师范。”周塬耐心地劝导他说：“我知道你想读博士，搞科研。但是你要知道，为了你这张录取通知单，你父亲已经作过了多么大的努力啊。且不说教育战线需要优秀的师范毕业生，就是师范学院毕业也一样可以考研，何况这是你喜欢的数学专业呢？”他点了点头走了。

    林春全也是肝大二指，估计也是同一原因，但是他那只会手叉水脚叉泥的父亲，没有办法，只能落选在家修理地球了。马家梁也因为肝大一指录取受阻，不过后来总算录取到了县教师进修学校。马家老爹呢，也不管大专中专，只要是考取了学校就要得。他高兴地说：“我五十岁得了这个满伢子，玩得这一带远近闻名，搭帮老师教育，想不到还吃上了国家粮，我要好好谢谢学校的老师。”于是他备办了酒席，让五个女儿女婿来作陪。大鱼大肉办了两桌酒席，鞭炮喧天到学校来请老师。周塬住院了，马老爹非常遗憾：“周老师当我狗伢子四年班主任，夜里带到床上教，今天空出一个席位，且叫狗伢子送酒菜到医院去。”在这偏远山村，几十年来第一次办谢师酒，传为美谈。

    一天邹跃斌的父亲又来会周塬，告诉他跃斌在矿山那边考上了大专，只是他没有去，留在了子弟学校教英语。他有些埋怨他，如果让他女儿去顶职招工就好了，这样就子、女都解决就业了。周塬实在哭笑不得，说：“你只要我打包票，这不是考上了吗“你并没有说家里还有个女儿可以招工呀。送儿送女由你自己决定呀！”

    莫校长来医院看他，告诉他因为高考胜利，许多初中毕业生来校报名读高一，联校决定下期招收两个高中班，特地和他商量招生事宜和开学准备工作。

    但周塬却说：“去年联校就说，高中是县办中学的任务，联校的任务是为初中会考排名次，要我们把高中班随便上几节课打发毕业就行了。现在怎么又来招高中？是不是明年又‘随便上几节课打发毕业就行了’来胡弄家长和学生呢？如果不问我，任联校去招；要问我的意见是：高中停招，把分散在各大队的初二集中，新招2——4个班初一，老老实实办好初中。省人民医院要我住院治疗，全休三个月，我暂时还需要继续住院。”

    莫飏苦笑了一下说：“你的观点是正确的，我也赞成，也佩服你正道直行的性格。但作为下级有什么办法呢？你总得在他的指挥棒下工作呀！我们就不争了，只希望你能早日康复。顺便告诉你，为了你的方便，我已经要求联校将林岚老师调到狮尾岭大队新校来了。”

    正式开学了。达夫和志平一同来看望周塬。几个人一起认真统计这届高考成绩：200至267分的有六十多个，正式上大中专线的人14人。外加转出去了的翟光明、邹跃斌和苏华共17人。志平说：“记得当初我们讨论学校计划时，我们大家都说‘到中流击水’。这一年来我们第一次教高中送高考，在教学中提高了自己。我们日以继夜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力气，可以问心无愧地向公社交账了。”

    周塬叹了口气说：“按这个比例，我们固然可以这样□□。但我们从另一角度再统计一群数字看看：我们共有248人报名高考，其中100分以下的四十多人，100至200分的有百多人，两百分以上的有六十多个人。他们已经站在了大学的大门口，有的甚至到了门槛上，只要我们稍微推一把，他们就走进了大学的殿堂。这是多么可惜！”

    “只有我对不起我（3）班的学生，未能好好送他们毕业，最后让他们草草收场，我一直十分痛心。”达夫双手撑住额头说。

    “这怎么能怪你呢？领导要调你走，身不由己了。倒是我应该自责，后半段我在主持，我没有担负起责任。”

    “你们都不必自责，我就不自责！我作出了努力，我就问心无愧！我还要说，为了培养四化的建设人才，我们尽心尽力地作出了贡献。”志平大声说，而且有些愤怒，“若不是他们搅乱，岂只是这个结果？我说你们这自责真有点滑稽，有点虚伪！”志平的火气越来越大。

    周塬讪讪地笑了一下说：“志平，你这样说我也理解。可我内心确实因为学生而惋惜、自责。这二十年来，我从来没偷过懒，也没少做事，事做好了却没有人来说过我有功劳有贡献，只从中来找问题找缺点，然后是批评，甚或批判反省，我已经习惯了用这种方式来看待成绩与责任、批评与表扬。什么个人的名与利，有多大意义呢？我们只是在尽教师的良心和责任。你们看来，或许这是假，是虚伪，但在我们心里却确是这样认为。至于为什么，大概这就是我二十年来思想改造的成果！”

    “志平，你们也许难以理解我们的心理。不过，这许多本来应该考取的学生，被关在大门之外，确实是令人痛心的。说到功过，今天没有把我和周塬拉到台上去批判，就已经是托十一届三中全会的福了，汪实荣不是说周塬凌驾于党之上吗？不然为什么说肃清□□的流毒任重道远呢？”

    开学好几天了，唐娜突然带着个小伙子来到医院看望他。小伙子很魁梧，穿着也很严整：雪白的衬衣扣在军黄色的长裤内，风纪扣也扣上了，一眼就可以看出军人风度。唐娜拿出一包糖来，羞涩地向他介绍：他们结婚了，爱人从越南战场回来，转业到铁路公安系统。周塬拉着二人的手说：“祝贺祝贺，英雄美女，名花有主了，免得有些人瞪着色眼眈眈相向。”

    唐娜心直口快：“石大姐告诉您那件事了？”

    周塬掩饰地笑了笑说：“没有什么事，我只是日常观察而已。”他起身找碗泡茶，小伙子接过暖瓶放到原处，说：“小唐对我说起，他在学校期间，深得主任关心帮助，使她进步很大，现在决定调到我那边去，到锇焓中氐乩匆皆嚎赐硎拘灰狻！

    唐娜说：“因为种种原因，我实在想走，但一旦真要走了，却又很留恋这里的老师们之间那种纯正的友情。尤其佩服大家在这么艰难的情况下，为了学生不放弃、不放松的精神，到那边我仍然教书，你们给我这个教育新兵树立了榜样。”

    他们起身告辞，周塬对她说：“你是一个很有发展前途的教师，能够坚守在教育岗位，是事业有幸。”她还告诉他前两天到了石大姐那里，现在是岳老师的姐姐在照料她。煤矿医院很负责任，康复很快，没有留下太多的后遗症，过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了。

    过了两个星期，莫校长又来了。这次来却是诉苦。“四个高中班，四个初中班，四个年级齐全的完全中学，这么多科目的课程，老师又不足，经常冒人进教室。开学两个星期了，高二的物理还没有上过，学生闹得厉害，你不在家，我一天到晚上窜下跳忙得要命了。”

    “找联校呗！他们决定招了学生，就要安排老师来教呀！”

    “老师还是安排了，但他不愿来上课呀。”

    “你安排谁教高二的物理？”

    “古杰勋。上一届我看他很负责任，课也教得好，高考成绩也不错，就仍旧请他教物理。四个班每周一十二节课。”

    “他虽说是耕读教师，课确实教得好。安排得对呀，怎么会没有人上课？”

    “天呀，开学两周了，他还没来上班呢。我搭了几次信过去，他连信都没有回。”

    “你去叫嘛。”

    “叫不来。我让俞老师去叫了一次，他干脆回答说他不干了。我真没有一点办法。志平和沈琼都说，只有请你出马才能请得他来。所以我今天来请你。今年正月初四，是你再三劝我上了这个皂角树，答应我们好好合作。现在我真为难了，这么办吧，跟医院交涉开个家庭病床吧，不要你上课，只要你回去帮我到处转一转看一看。”莫飏也来个再三恳求。

    “开什么家庭病床？隔一二十里路，谁给你来查房？”

    “那更好呀，免得又要去求爷爷拜奶奶。好，我帮你收拾行李。”他真正动手起来。

    周塬叹了口气说：“你来了，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看来你是硬要拉我又钻进那是非场了。”

    莫飏狡黠地笑着说：“这叫你做了初一，我做初二，得一礼当然要还一拜呀。”

    这二天是星期六，周塬只得邀了志平一同到古杰勋家去。志平推着单车陪着他慢慢地走着，平坦的路段还拉他一程。弯弯曲曲的溪坝碧水长流，两边的晚稻已在作苞孕穗，满眼铺青迭翠，一片绿油油。“今年搞包工制，田间管理更加到位，又是一个丰收年啊！”他想起去年也是这个时候到李磊家去，今年李磊已经走进了华南工大，都是事在人为啊！他的激情又上来了：

    青山依旧碧水长，莲荷如盖稻花香。

    事在人为酬汗水，春华秋实粮满仓。

    翻过一座小山，就是老古家了，前年跟杨主任邀他来寻访他出山时到了这里。这是几间掩映在绿树丛中的小茅屋，门前一口池塘，两只白鹅正踏着红掌青波戏水，正面岸柳低垂，靠背的山丘是果园。刚走到塘边，老古就迎出来了：“听说您住院去了，看来又要你作说客来了？”“没办法，诸葛亮本应该请三次呀！”原来他在屋顶上远远望见便下来接客了。“原来的房子又破又小，建两间大一点的。”

    坪中垛着茅草，志平说：“怎么不改瓦呢？”

    “山里有现成的茅草，手里却没有买瓦的现钞呀。”

    他妻子小胡竟是一袭白裙端茶出来了。周塬说：“本来竹篱茅舍是指农家，但这里住的却是才子佳人。在做衣还是绣花？”但小胡没有正面回答：“他们又是草又是灰，我也插不上手，免得到旁边挡道，还是做我能做的事。”

    屋上叫茅草，老古说：“我知道你们是带着使命而来，已经十一点多了，添客不杀鸡，吃了饭再说，我去料理屋上的师父去了。”周塬和志平也就一起帮着把茅草整齐成一束一束，递上房去。

    午饭后，老古叫上周塬和志平到后园去摘梨。园子不大，菜种得不多，面前是一片苗圃，一畦一畦。五六株梨树上挂着的梨又黄又大，他告诉同事，米丘林的是梨苹果，我这是苹果梨。那一头是一片墨绿色的橘树，密密的青果把枝条压到了地面，老古摘了一个掰开来递给志平说：“这是无核蜜橘，还没有成熟。这十来棵树大约可摘500多斤，只可惜地小了，也没有多少工夫来侍弄。就说苗木吧，嫁接了的苹果梨、蜜橘、还有葡萄都是几毛钱甚至一块多钱一支，人勤地不懒，可惜是少地缺工，我不愁养不活自己。如果仅是凭了那点工分，我一家六口会要挨饿，所以我向莫校长声明我不去了。”

    “你不去了，是学校的一个损失。但让你蹲在学校里，对你的家庭收入也是个损失。”志平说，“那天莫校长派俞君山来，我就说是石灰路（3）。所以我刚才还和主任说，我们只怕真难说服你。”

    “我知道对你来说，时间就是金钱，所以你开会也总是看作业，你肩头的担子上，一头是一家六张嘴巴，一头是学生的课业，那根扁担就是你的承诺和担当。我在工作安排时，我不得不考虑这两头。因为体制就决定了你一只脚踏在学校，一只脚踏在农村，这不能怪你。你是个讲信用的人，从没有要我说过半句多话。感谢你坚定地支持了我的工作，才有今年高考的胜利。现在呢，学校也没有来得及准备新人，这四个班的学生还在天天盼望着他们的物理教师。”周塬这时才说明来意。

    “我们服你，也就是你在考虑工作时能关心别人，除了我，就说你志平18蘼蕖17踝鹧隙家谎j课赫咚馈h艘膊荒芄庀胱湃プ惨セ骨橛胍宓恼瘛n抑滥忝墙裉炖吹挠靡狻＜热恢魅卫戳耍四橇桨傺野盐莞呛昧司腿ィ教彀伞2还疑鳎绻瓜裆辖炷茄刹桓桑衣砩暇妥撸灰睬胙＜霸绨才判氯恕！

    古杰勋给了每人四个梨，说是四季发财。客人懂得，这是送客的意思，家里正忙。

    星期二，老古如期到校上课了。

    农忙假后，联校在狮尾岭中学召开公社教师大会，传达县教育系统先进表彰大会的精神，总结高考、中考的情况。汪书记说：“县领导充分肯定了我们公社努力提高教学质量的成绩，我们向县办高中输送了70多名优秀的初中毕业生，进入了前30名，登上了红榜；高考公社不排名次，但我们公社的上线率超过了百分之六——当然包括送到七中去的学生，县里说话是算数的，我们和七中都算名额。这个比例在全县社办中学中是没有的，特别提出了表扬。领导认为，这是我们文教支部认真贯彻党的知识分子政策、充分调动了广大教师为四化培养建设人才的积极性的结果。……”他还满面春风地介绍了大会上先进代表披红挂花的盛况，却半句话说教师的辛苦和贡献。古杰勋一耸身，走出了会场，周塬望着他的背影，苦笑了一下。

    散会后，高中部几个人一齐来到周塬房里。岩百岁嚷着走了进来的：“我们日夜苦战，他们吃喝玩乐，我在晚上组织学生自习，他们在隔壁打骨牌吃喝干扰，现在倒由他们披红挂花，真是‘干的不如看的，看的不如捣蛋的’。他们还有脸在这会上自我吹嘘，简直不知人间还有羞耻事！”

    志平说他打算调走，“河南有雨河北晴，东方不亮西方亮。处处都可以为党工作。我走，我也要向上反映！”在这位年轻党员的心里，深深为这种有悖党的纪律作风的行为而愤愤不平了。

    “反映？去年县检查组来，我们在座谈会上讲了那么多，改了什么？连屁也没放一个，被喂得满嘴流油走了。现在对我们这些提过意见的人实行报复了。该给我的补助费，去年讨得到今年，至今还没有下落。这就是领导？这就是拨乱反正？明天还有什么工作讨论？老子不得奉陪!”刘尊严越说越气。

    “都向领导看齐，让明年考得一塌糊涂，看他们拿什么资本去披红挂花……”

    “老师们，他们的作为，确实是让人生气！但我们千万不能拿学生来出气。那样就有悖我们的师德了……”周塬想劝慰大家几句，却不好从何说起。这一年来他们对于他工作的掣肘，他比别人的体会更加深刻，他也一下难于平静自己的情绪。

    一直在沉默的张达夫点了一支烟踱了起来，他知道周塬自己也没有解开心里的结，他要帮助他解脱。他说：“老师们，大家心里有气，我也有气。如果不是他们的所谓‘丢卒保车’这么折腾，兴许我们的高中上大专线的还会要多几个；初中不搞这个劳民伤财的尖子班，发挥各校的竞争优势，中考成绩还会更好。狮尾岭中学初二抽出了10个尖子，但高中上线率几与尖子班相等。老师们的积极性来源于党中央粉碎□□的胜利，来源于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正确决策，来源于改革开放的春风！倒是他们的胡作非为挫伤了老师们的积极性，也给我们的工作带来了许多麻烦！记得去年这个时候，我们不是热烈地讨论过教师的价值吗？今天有这许多孩子进入了高中和大学学习，这就证明了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至于他们在县里披红挂花出风头，不就是一个功名吗？其实我们走到社员群众中去，这是非评价就十分分明了！你也应该想得通，你当年因为连年的升学率高，不是还挨□□被赶下讲台吗？……”

    “怎么还能拿那个年代来说呢？现在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了，是拨乱反正肃清□□流毒的时候了呀！”罗罗打断了达夫的话，火气仍然很大。

    听达夫这么一说，周塬冷静了下来，说：“这拨乱反正也只能循序渐进一步步来。十一届三中全会开完才十个月，中央已经在准备对□□进行审判，科学大会、教育大会还刚刚开过，也不可能一下就能贯彻到这山冲来啊。□□的这些残渣余孽和流毒是这么深，我们的改革也艰难，是不能一蹴而就的。还需要我们努力工作来营造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啊！虽然乍暖还寒，但毕竟春天来了！老师们，天不早了大家回去吧，明天还是好好讨论吧。”

    寒假一放老古真正卷起铺盖走了，他要用他的勤劳和智慧先富起来。志平经区同意调回自己公社社办中学了。

    柴红辉又来信了，她告诉周塬：“……矿子弟学校经过与安平县教育局的协商，已经同意你调来我们这里工作，考虑到你们公社卡着不放，秦局长（就是原来的秦干事，现在是主管人事的副局长了）已经答应另配人员到狮尾岭来……”

    他把来信递给妻子看后说：“你看看该怎么办？原来我还很犹豫，心想好不容易来到你的家乡，小孩也能得到你母亲和兄弟的照看，所以虽然那边条件很好，我还下不了决心，现在我身体状况如此，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了！”

    “柴校长是个好人，在□□中的那么多年证明了她的正直，倒是可以放心信任。我还担心你现在身体状况如此，新到一个地方又要重新打开局面，你受得了吗？”

    “正因为身体如此，必须积极治疗，可是这里医疗费用成了问题，医院又拿不到药了，我春节后又必须去县里批医药费了。上次她们夫妇回来说起，矿山职工吃药是公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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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塬给几位朋友斟满了酒说：“难得几位几年来对我的帮助和支持，这一杯薄酒聊表谢意。我特别对不起志平，因为你支持了我，我安排你去教政治，星期六提早离校，害得你在支部会议上受到了批评……”

    “这就是你‘进行反动的阶级教育（3）’腐蚀年轻干部的罪证啰。”达夫玩笑了一句。

    “怎么能怪你呢。恰恰是你让我沉到了教学中去，让我懂得了要如何踏踏实实地去抓教学，我边学边教政治，通过高考的检验，证明了我的人生价值。我是教育新兵，如果跟着他们混，或许也可能混得下去，但我这个年轻的□□员就也只能像那些人一样游手好闲，体现的就是另一种‘价值’了。”

    “到那边教什么课呢？

    “仍然教政治，负责教导工作，真的谢谢你让我见习了这一年多，该我敬你一杯！”

    “好，你们都‘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值得我好好祝贺。只是我处在这夹缝中，欲干不能，欲罢不忍，不知何时是个头啊！”罗罗举起这杯酒，一口吞下。

    向老头诗兴来了，然后摇着脑袋长叹了一声说，

    “伤别一盅酒，未饮醉心间。人生贵知己，聚难别亦难。”

    “鲍叔知管困，师德荐狄贤（2），情谊长相忆，忠心照胆肝。”周塬给他把酒杯斟满。

    志平说：“哎，你们做起诗来了？我也凑四句吧：春风天气暖，阳关前路宽。相思寄鸿雁，片纸报平安。小平同志的改革刚刚起步，情况会一天天好起来的，我相信许多政策措施会逐步完善的。”。

    达夫拿来了一幅小油画，临摩鲁迅先生的头像相赠，画像上鲁迅先生正眼向前的目光，直立向上的短发，寄托了这位老同学的深意。

    向仲荣特地用两张宣纸书写了王维的《渭城曲》赠别，但比王维的原作四句要多，据说是配曲改制的《阳关三迭》中第一迭。写的是中楷隶书：

    清和节当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霜夜与霜晨，遄行，遄行，长途越度关津，惆怅役此身。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红旗煤矿派来接周塬的司机又是骆云章，用的是一部客货两用工具车，车头内有两排座位。汽车翻过狮尾岭折向东行，习习的和风迎面吹来，使人感到非常舒适。

    林岚看着向后退去的家乡，想到年近七十的老母，看着眼前两个孩子，特别是智力迟滞的小女，今后情况会怎样？生活中太多的未知数，她未免有些惆怅地说：“六年前好不容易调过来，本想扎根这里，想不到又要离开。”

    周塬也不禁回想起1974年，一家人灰溜溜地来到狮尾岭的情景。他知道此刻林岚心里难过，回头安慰她说：“六年前我们是避祸，挑着行李卷逃到山里来。今天则是求新，选择条件更好的去处，骆师父用车来接我们。党和国家要实行改革开放，为我们开辟了广阔前景，我相信未来会越来越好，你看，春天来了！”

    汽车翻过山岭折向北行，前面展现一抹平川，金色的春阳洒满平坦的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