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县,县名源自于“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意思是日落的地方,挺浪漫的一个名字。
这地方出过几个有名的人物,远的不说,就说近的:章昭严和李重山都是这儿的人,不过李重山算是县里的“城里人”,章昭严则来自一个隶属于桑榆县的小渔村。
林烁一路上都在抓紧机会向章昭严讨教。
章昭严觉得自己真是上了贼船,好惹不惹居然惹上了这么个不得了的小鬼。
等离桑榆县差不多还有半小时路途时,章昭严突然转头往车外看去。
路上开满了梅花,非常美丽,这梅花和别的地方不太一样,红不是特别红,粉不是特别粉,白也不是特别白,杂着红粉白几种颜色,看上去像一朵朵色泽复杂的云朵。
地上的雪已经快化光了,只留下这一洼那一洼的水洼在路上。章昭严指了指远处一座山峰,说:“你看那山。我们管那山叫冬山,它顶上一年到头都堆满雪,远远看去白皑皑的,是这一带的一大特色。”
林烁说:“挺奇妙的。”
章昭严说:“奇妙的事情多着呢。”
两个人正说着话,司机突然停了下来。林烁讶异地往前看去,只见有人在前边招手,两三个中年男人站在一辆车旁边。
很显然,他们遇到了点麻烦。
林烁惊讶地发现其中一个人他竟然认识。
居然是李重山!
林烁看向章昭严。据说章昭严和李重山已经闹翻很多年,两个人不会同时出现在任何场合。
章昭严对司机小赵说:“看样子应该是轮胎坏了,麻烦小赵你下车去帮帮他们,看他们是需要千斤顶还是需要备胎。”
小赵说:“好嘞!我这就去。”
小赵人年轻,打开车门脚步轻快地跑了过去。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李重山正一筹莫展,见了小赵,他有些高兴。
可往小赵车上一瞥,李重山微微僵住了。
车上坐着章昭严。
李重山有些恍惚,他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见到章昭严是什么时候,更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和章昭严说话是什么时候。他以为他们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场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情节,他的车后轮破了,等来的第一辆车上作者章昭严。
感觉就像是当初他的电影处女作失利,没有人愿意来演他的第二部电影,而他焦急地等待半天,等来的第一个演员是章昭严。
那时他心高气傲,明明能有人来已经很不错了,他却还翻来覆去地让章昭严试剧情,觉得这也不太满意那也不太满意。
章昭严笑着说:“你不满意,我可以改嘛。你说说你想要什么样的?”
李重山有些失神。
明明那些事已经很遥远,他却觉得每一句话都好像还在眼前。而那些理应更加接近的记忆,他却一点都不愿意去回想。
小赵顺着李重山的视线看去,笑咧了嘴。他还年轻,对李重山和章昭严之间的恩怨体会不深,笑呵呵地说:“那是我老板。老板他让我来问您需不需要帮忙,是需要千斤顶,还是需要备胎?”
李重山回过神来。
李重山旁边的司机赶紧说:“千斤顶忘了带,备胎我们有!”
司机跟着小赵去取千斤顶。
李重山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往章昭严那边挪动。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到五米,迈过去不过十步,可他站在车外,章昭严坐在车里,他没想着往前迈,章昭严没想着下车。李重山清俊的脸庞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即使是这种不远也不近的距离,也是他们这些年来最接近的时刻了。
林烁看李重山站在原地静静地看过来,不由转头看向章昭严。
章昭严正看着自己的手机,目光却没有落在屏幕上。
林烁想问点什么,又怕贸然开口让章昭严不开心,只好默默坐到一边。
林烁安静了,章昭严倒是说:“你小子不是很喜欢逮着人来问吗?这正好碰上了,怎么不下车去和那家伙说说话?”
林烁说:>
章昭严注视着林烁:“你都知道的吧?”
林烁心头一跳。
章昭严说:“你父母的事,你都知道的。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你心里过不了这道坎也是正常的。”他拍拍林烁的肩膀,“但是,人不能被仇恨困住。当你给自己松开那根绳子后,你会发现世界比从前更广阔。”
林烁沉默地听着。
章昭严微微地笑了起来:“当然,要是以后厉害了,能顺手报仇还是顺手报仇吧。圣人说得好,以德报怨,何意报德?我们得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他的目光抬了起来,“但,人不能只为仇恨而活,那样未免太煎熬了。”
林烁说:“谢谢您的开解。”他笑了起来,目光亮亮的,平静又明灿,“我从去年年初开始,就一直在研究李导的电影,觉得获益匪浅。”
林烁语气平和,章昭严却听得出里面跨过了多少挣扎和痛苦。林烁才二十一岁,换成他的话,他可以做得到吗?
章昭严觉得自己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碰李重山的电影。
说来说去,逃不出过去的不是林烁,是他自己。
章昭严脸上泛起一丝苦笑,与平时的豁达全然不同。
林烁忍不住问:“章哥,你和李导到底是怎么回事?”
章昭严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他抬起视线往前看,那个人就站在不远处,只要他一下车就能见到。可见到了又能怎么样?他们之间早就比陌生人都不如。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也没什么,就是他嫌我脏吧。”
林烁一愣。
章昭严目光微微飘忽,像是陷入了回忆。他淡淡地说:“心脏,人也脏。”
林烁怔怔地看着章昭严。
章昭严翻过自己的手掌,注视着那上面的纹理。他笑了起来:“我从来不做以德报怨这种事,所以报起仇来还蛮疯的。如果你认识那时候的我,你也会想离我远点。”
林烁感受到章昭严话里的自嘲,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难受。
章昭严这种心情他也有过。被心里的痛苦压得喘不过气来,所以变得不择手段——不管怎么样都好,一心想着往上走,再往上走。除了永远不想丢掉的东西以外,他已经把能丢的都丢了。
章昭严以前和李重山真的很要好,大概比他和凌楚、比他和沈有容更亲近。如果沈有容或凌楚嫌恶地对他说“你真脏”——
林烁没有表露半分同情。他知道章昭严的人并不需要任何人同情,任何怜悯摆到他身上都是可笑的。他说:“章哥,不下车和李导说说话吗?”
章昭严一怔。
他注视着林烁年轻的脸庞。
林烁说:“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我都不愿意碰李导的电影。可去年看了以后,我觉得它们还真不错,值得学习的东西很多。”他目光明亮,“有些东西也许并不可怕,只是我们迈不过那道坎,所以才不愿意去触碰而已。”
章昭严想了想,也笑了起来。他说:“你说得对。”他望着林烁,“你陪我一起下车。”
林烁眼睛跳了跳。
章昭严哈哈一笑。
林烁可不会认输露怯。他说:“好啊,我陪你!”
他又不是没面对过李重山。
这下轮到章昭严微微停顿。
他们两个人都把手放到车门上,转头对视一眼,打开车门走了下去。
李重山已经转过身去,心不在焉地看着小赵和司机给车子换上备用轮胎。他们的动作明明很快,李重山却觉得太慢了,每一秒都过得那么慢。
等李重山意识到章昭严和林烁的走近,两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已经来到眼前。
李重山素来平静又从容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僵硬。
章昭严客气地寒暄:“没想到这么巧。”
李重山艰难地挤出两个字:“……是啊。”
林烁乖乖问好:“李导。”
李重山看到林烁时心微微抽搐,刚才因为位置的关系,他并没有看到章昭严旁边坐着的人是谁。林烁的出现提醒了
他当初他做过什么事,即使那不是他的本意,但他也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多讽刺,他和章昭严分道扬镳不久、他义正言辞地指责完章昭严不久,他自己也成为了泥潭里的一员,和圈子里别的人没有什么不同。
章昭严是不是把一切都告诉林烁了?
李重山知道章昭严的脾气,自从他们闹翻以后,章昭严从来没放弃过任何给他迎头痛击的机会。他很喜欢林烁这个年轻人,对当年的事也非常愧疚。看到林烁和章昭严走在一起,他心脏揪了起来。他不怕章昭严针对他,只怕章昭严走不出过去,拉着别人一起坠入泥污。
李重山对上章昭严那双眼睛,缓缓开口:“我们两个人聊聊,可以吗?”
章昭严有些怔神。原以为寒暄两句就已经是极限了,没想到李重山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们两个聊聊?他们两个可以聊什么呢?聊他当初打了几百个电话,他却没有听他说过半句话?想想那时他也是犯–贱,李重山要和他分道扬镳,那就分道扬镳呗。明知道李重山是那种下定决心就绝对不会再回头的人,他苦苦纠缠有什么用?
这世上哪有他喜欢上了,别人就一定得回应的道理?
没有这种道理。
后来他也想明白了,看开了,只是见面聊天叙旧什么的,始终不在他的意愿之内。
他不想见李重山,李重山也不想见李重山。
章昭严冷了一会儿,笑了笑,说:“当然可以。”
李重山都不怕,他怕个屁!
章昭严示意林烁等一下和小赵一起开车跟上,自己和李重山沿着公路往前走。他们少年时是同学,只是没多大交集,李重山爱静,他却爱现,像是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
走得足够远了,章昭严问:“你要聊什么?”
李重山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你怎么会和林烁在一起?”
李重山有一双藏不住事的眼睛,心里在想什么都写在里面。
章昭严只觉得浑身的气血都在往上涌。
他冷冷地看着李重山。
李重山对上章昭严吃人似的目光,硬着头皮往下说:“我很看好林烁这个年轻人,我不想他——”
章昭严猛地走上前,一拳擂在李重山肚子上。
李重山猝不及防地被打了一拳,踉跄两步,差点倒在地上。
章昭严用力揪住李重山衣领,扬起拳想打在李重山脸上,对上那张脸却又下不了手。他骂道:“李重山,我早他–妈想打你了你知道吗?你以为就你喜欢提携后辈,就你够正直够无私够清高!我知道你他–妈在想什么!你在想我故意带他到你面前报复你是吧?你是不是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当初那点屁事我早忘光了!”
李重山僵立原地。
章昭严松开手,说:“我准备和他合作!我这是带他去看看我们县适不适合取景!都多少年了,谁他–妈惦记那点事了!谁他–妈知道会在这里遇到你?”说完他狠狠看了李重山一眼,转身往车子那边走。
李重山浑身僵硬,怔立原地。
都多少年了,谁记得那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