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之尘 第九十四章郁林冬

    柳本若月带着三辆战车往北走后不久，从杉山侦察连手里逃脱的那一对男女也在栉风沐雨的逃亡和寻找中赶到了春城外围。长期的饥饿让两个人都感到很是虚弱，但是路途仍旧还很遥远，最终的目标也都还在遥远的地平线下方。不过好在灾后不久，这两个人都被辐射病折磨了一遍，身体在艰难困苦的挣扎中又好了过来。

    能够生存一年以上的幸存者大都如此，辐射病还只是优胜劣汰的第一道筛子而已。绕过巨大的春城湖，两个人在入夜之前也进入了春城北面的山区中。相对来说，这边要安全一些了。男人在几块崩落的大岩石的夹缝中寻找到一个良好的宿营地，生火的重任也只能由他自己来完成，单薄的手掌在之前的日子里早已伤痕累累，皮肤上纵横交错的划伤都已经结出了血痂子，有新也有旧。他们身上没有火种，想要生火只得学自己的祖先。好在一路上男人都不忘记采集干燥的枯木，否则到了该宿营的时候找柴禾又是一件麻烦事。

    钻木取火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再干燥的枯木在这么低的温度下，要想用摩擦生出的热达到枯木的燃点，那需要相当快的旋转速度。男人奋力地搓着手中的木棍，柴禾的温度还没有升起来，助燃用的树叶还没有任何反应，木棍上倒是早已沾满了男人的血渍，手掌上的沟壑在快速的揉搓之中重新又破裂开了，血液渗了出来，男人忍受着钻心的疼痛，没有减小一点儿力气，用破烂的皮肉继续狠狠地搓着。

    女人在一旁看着豆大的汗珠从男人的额间阵阵渗出，很是揪心，但也没有办法帮助他，这种事情只能由一个人来完成。

    直到他钻得气喘吁吁，好似用尽全身所有力气之后，干树叶才终于燃烧起来，女人立刻快速而又小心翼翼地护着这微弱的火种，火焰渐渐变大，她缓缓把干树叶添加到逐渐壮大的火焰里，刺鼻熏眼的烟雾充斥了宿营地，直到燃烧的枯树叶点着了夹在上面的稀疏柴堆，整个生火的过程才宣告完成。

    男人已经累得不行，径直躺倒在地上。

    “辛苦你了。”女人柔声说道，此时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对男人表示感谢。

    男人则躺在地上喘着粗气，“有你没你……这火……也得生。”

    两人好一阵子没有说话，四周的空气里除了烟雾，便只有柴禾燃烧的噼啪声。夜幕已经降临，气温也很快降低下来，刚才因剧烈运动而满头大汗的男人感到一阵寒冷，这时才坐了起来，伸手靠着火堆取暖。

    “我要是遇不上你，早就死了。”女人唏嘘着，“唉，你这个人……”她欲言又止。

    “我这个人怎么？”男人一边烤火一边问，“你想说我神神秘秘的？”

    “是啊。”女人说，“神神秘秘的，又睿智得很。”

    “我当然睿智。”男人仰天微笑，他的自夸因为他平淡的语气而显得他并不自负，这让女人更觉得他神秘了。逃亡的日子这么多天，他们之间并不知道互相的姓名，也总是心照不宣地从不提及此事。她看着这个瘦削的男人，知道他救自己只是很随意而为的一件事情，本就萍水相逢，对方从不主动报上家门，她心里再好奇也从未向他问过他的背景。她想总会有分散的一天的，既然他不说，也就没有必要问了。

    但好奇心却在一天天变得浓烈。而此时，男人看着她，却很容易地就瞧出了她的心事。

    “想问我什么来头是吧？”男人明知故问。

    “被你看出来了。”女人的心境被一语戳中，于是便问到，“你愿意说么？”

    “郁林冬。”男人爽快地报上了他的大名。

    “马婷。”女人也不假思索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但对方的名字听起来，却很是耳熟，好像是在什么地方听说过，她在大脑里搜索起来，但搜索了半晌也没有想到，只觉得对方可能是个名人。

    “怎么？”见马婷半天没说话，郁林冬问道，“你难道听说过我吗？”

    “好像听说过，”马婷说，“但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了。可能是电视上，也可能是网上，也可能是报纸上。”

    “那一定不是电视上。”郁林冬说，“我从来没有上过电视。”他这话的意味很明显了——他的大名确实在网上或者报纸上出现过。

    “这么说你也是某个行业的名人了？”马婷斜着脑袋看着他，垂下的头发一不小心被跳动的火焰给烧焦了一撮，“哎呀!”头发的焦糊味让她整个人都往后缩了一下，赶忙用手把还没有来得及点燃的头发捏住，落魄的样子加上这个动作，显得有些滑稽。

    “你小心点。”郁林冬开着玩笑，“知道我是名人也不用搞这么大动静，是吧。”等马婷把头发弄好了，他接着又说，“你这些天还想问我为什么要救你是吧？算起来都六次咯。”

    “你不是说只是顺手把生与死这笔买卖做得精明点吗？”

    “嘿嘿，”男人诡谲地笑着，“那我顺手救谁都可以啊，为什么偏偏是你？”

    “对啊，”马婷低头盘算，“你说，为什么偏偏是我？”

    “萍水相逢么。”郁林冬说道，“我老早就见过你。你不说，其实我也知道你最想干的事情是什么。”

    “老早就见过我？”马婷抑或顿生，“我怎么不知道？”

    “我知道就行了，而经过很长时间之后，我们被人贩子俘虏，我在人群中看见了你，发现你居然还没有死，所以嘛，顺手救人的时候就搭上你了。”郁林冬微微叹了一声，“男人嘛，或多或少都有点这种情怀的。”

    马婷听着郁林冬的话，思索起来，灾后她曾遇上过很多幸存者，但当那幸存者的群像从自己脑海中遍历而过的时候，并没有出现过郁林冬的面孔，思来想去，大约也可能是在最初的时候了，于是她问道，“是在魔都的时候？”

    “是啊，”郁林冬说，“在地震海啸中，在慌乱的人群中，虹桥火车站的穹顶就要坍塌的时候，我站在那里看着你大声呼号，‘曼玲，曼玲’，都已经忘记了逃生。我站在虹桥车站的月台上，看着很多人带着孩子慌乱逃跑，很多孩子跟不上，或者摔倒了，那些做父亲母亲的大都在孩子乞怜恐慌的眼神中自顾逃命，这种灭世的灾难，超越了很多人的承受能力。唯独那么大一个月台上，就你一个人站在人群中大声喊着你女儿的名字，所以我对你印象深刻。”

    “结果我没死，”马婷听着他的话，内心里升起无限悲怆来，“可我却没找到女儿。”

    “你啊。”郁林冬叹道，“当时你为什么不往你的身后看看呢？做母亲的在前面大声喊女儿，做女儿的在身后大声喊母亲。人群惊慌的声音把你们的呼喊掩盖住了，但我确用眼睛看得见。”

    “你是说，我的女儿当时就在我身后？”马婷眼睛里顿时燃烧器熊熊希望的火焰。

    “噢，”郁林冬拍拍脑袋，“那是一个小姑娘，六七岁的样子吧，站在原地张大了嘴巴喊，但是没人回应她。红衣服，黑裙子，一双小凉鞋，马尾辫，那是你女儿吗？”

    “真的？”马婷瞪大了眼睛问，“红衣服，黑裙子，穿的是凉鞋，扎的是马尾辫？你确定是这样的？”

    “当然确定，就像是惨白裹尸布上的一颗红樱桃。”郁林冬依然很平静地对着马婷急切的目光。

    “那一定是我的女儿!”马婷自顾地说，完全没有再去考虑为何眼前这个男人在当时的情境下还平静地在观察周遭的一切。

    “哦，那就是吧。”郁林冬说，“真是伟大的三个生命。”

    “三个？”马婷问，“你、我和我女儿？”

    “当然不，”郁林冬说，“我们就当那个姑娘是你的女儿吧。应该是你，你的女儿，和奋不顾身拯救你女儿的少年士兵。”他说到这里，马婷张大了嘴巴，好像是被天上落下的奇迹击中一般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而郁林冬却全然不在意她的神情，只是自顾地吟哦起来，“哦，所以当我遇到那伟大的母亲，我想起她美丽的身体诞下的火红生命，我看见惨淡尸布上两抹瑰丽的火焰，坚韧不拔的火焰，誓要将这晦暗的世界毁灭，把这残破的黑暗埋葬在烈焰的土壤下，在无尽黑色原野的身体上，绽放出世间最美的新花。”

    待他把抑扬顿挫的句子全部说完，马婷这才渐渐平稳下来，“你是诗人？”

    “算是吧。”

    “唉，”马婷说，“你们这号人，都死到临头了居然还在观察周围的世界。”

    “要不然哪有那么多自杀的诗人呢？”郁林冬微笑道，“可惜呀，上天不让我死，也不让你死。估计那个少年士兵和你的女儿也没有死，我看见他们钻进一个油罐里去了，当时真是惊险，要不是那个士兵把你的女儿推开，那根钢梁落下来，你的女儿肯定没命。”

    “曼玲肯定没事！”马婷昂着头，目光直愣愣地盯着头顶的黑幕。

    “所以我总是顺手救你，让你这堆火焰燃烧得更猛烈一些。量子上帝告诉我，你的女儿还没有塌缩成‘死’这个既定事实。嘿嘿嘿嘿。”他笑了。

    “谢谢你。”她也笑了，“也谢谢你的量子上帝。”马婷虽然不明白这个“量子上帝”又是何方宗教中的神圣，但她还是得由衷感谢这位仁慈的上帝。

    “我真想帮助你什么。”马婷说道，“可惜我总是在被你帮助。在虹桥你没有死，那你以后准备做什么呢？”

    “找到那帮该死的。”郁林冬开了一个有点恶趣味的玩笑，“那帮该死的让我去魔都碰面，等我到了魔都又告诉我临时改到了雨花市碰面。魔都海啸没死掉，倒是路上看到雨花市那堆破烂废墟，真不知道这群该死的人又到了什么地方去!”

    “这帮‘该死的’又是一群什么人？”

    “当然，是一群和我类似的人。”郁林冬说。

    “那你们是要做什么事情呢？”

    郁林冬看着马婷，深邃的眼睛里闪出一阵光芒，接着就摊手说道，“当然是让火焰熊熊燃烧。”

    马婷并不懂得这个熊熊燃烧中的具体含义，但看着郁林冬深邃的眼神，便没有再问了。她埋下头，用烧火棍掏了掏火堆，好让空气流通更快一些。噼噼啪啪地，火焰很快燃烧得更猛烈了。能量通过空气传导，进入他们的身体，驱散了暗夜里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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