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之尘 第九章群山背后

    李匡所提到的月城掩体群，终究给柳本若月的也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在大相岭下面的巨大地下掩体群隐藏极深，要寻找它将是一件难以完成的任务，况且，即使找到了，以柳本若月手里区区两个侦察班和月城掩体群对抗，只有被消灭的可能。这一次北进的侦察行动，也就到此为止了。下一步的行动，则是折返回到春城掩体，补充燃料之后再撤回舰队。

    月城据点在白天的战斗中被毁掉了，整个侦察队洗劫了这小小据点仅剩的物资之后，在北边十多公里处的青山机场废墟上宿营，这是柳本若月带队所到达的最北端。机场废墟北面的不远处，就是横断山脉上这个河谷平原的尽头了，大小相岭连绵不绝的群山虽然早已变了样子，但起伏的山岭依然巍峨。斑斑点点的绿色依旧显示着这片古老土地上坚强的生灵一直没有放弃过生存的希望，在零碎的可供生长的土地上，坚强的植物们在这个寒冷的春末依旧坚韧不拔地在生长。

    柳本若月面对着那群山，浪涛一般起伏的群山，他们安静地躺在大陆板块上，平静中又显得汹涌澎湃。她蹲下身子，抓起一把干渴的土壤，在手上揉搓着。她愣愣看着手里的泥，她知道这泥，这土地并不属于他们，她从阴云和群山的背后，隐隐地看到异常正在酝酿着的巨大风暴。

    不由得在山峰之间打了一个寒战，她有些瑟瑟地缩了缩身子，入夜的时候总是这么冷。于是她转身朝着士兵们已经升起的火堆走了过去。侦查兵们看到上尉走了过来，相互挤了挤，给她腾挪出一个位置来。火堆上正煮着食物，士兵们则伸着手围着火堆取暖。有人在谈论今天的战斗，也有人在想象将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女上尉没说话，扭头看了看远处一堆营火，石冢平野支开了其他的士兵，一个人抱着步枪坐在火堆边上看守着两个俘虏，好像在谈论着什么。

    “难道他以为将来还会有和平的道路可以走么？”柳本若月心想，“和平？不可能有吧。和这些幸存者又有什么可说的?随他吧，至少他还是中佐。”

    远处那堆营火边，潘晓霜一直沉默地坐在石冢平野对面，怀里半抱着栗慧，白天那一枪托打得可不轻，此时她的脸上已经是一大片淤青了，只是潘晓霜借着火光看着她的脸色，不像有内伤的样子，这才略微放心了一点。眼前的日本军官确实如他自己所言，没有什么恶意，她对他有了一些信任。毕竟自己和栗慧的命，也算是他保住的，一报还一报，现在算是扯平了。

    那一边，阿勇叶姗他们一行人没有露出什么痕迹地悄悄撤走了。这让潘晓霜感到心安，自己的前途命运在这个时候好像已经成了身外之物，在她心里已经一点儿也不重要，只希望他们能够找到刘璃和聂杨，能把儿子照顾好。艰险的路途她能遇见到，但总比身陷囹圄的好。不问世事地活在僻静的一角终究是一个奢望，自己不惹别人，也拦不住别人找上门来。

    艰难时世，而下一步又该怎么做呢？她脑子里一团模糊。抬头望了望远处的那一干全副武装的重装士兵，她明白在这种情势下逃跑绝对是一个奢望。

    “潘，”石冢平野开口了，“今天的事情是个遗憾。”

    “没什么。”她半低着头轻声说，她除了表示无奈以外还能说什么?如果刘璃和聂杨没走，如果她第一枪打中了柳本若月，此时谁是阶下囚还不一定，但战斗结束了，就不存在如果了。

    “他们也是奉命……”

    “我知道。”潘晓霜应和了一下，没把后面半句说出来——奉命来杀人的。这个时候拿这些话去扎石冢没有意义。

    “我个人还是很感激你和你的据点。”

    “又如何呢？”她依旧没有抬头。

    石冢平野噎住了，是啊，又如何呢？他自己此时也夹在中间进退不得。舰队对于大陆的野心，他也不过是从柳本若月口中才窥见一斑，即使不见全貌，他也已经明显感知到将来这片土地上还有的是鲜血横流的时候。他们是无地之人，而这里并非是无主之地。

    沉默之中，他把煮熟的晚餐递给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年轻女人。这些都是从春城掩体里拿出来的食物，有蔬菜，有大米，也有肉。

    “谢谢。”她并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很丰盛的晚餐。”石冢说。

    “不是每个人都能吃到。”

    “也许不久的将来，每个人就都能吃到了。”

    “在你们的奴役之下？”她终于还是没忍住，扎了他一下，“你也只是奉命行事，”她又说，“无论怎样，你们的身份都是征服者。”

    “可我们的目的也是重建。”

    “我只看见了毁灭。”她说，“在我们的土地上重建你们的家园。在这之前，先毁掉我们已经重建过的。”说着她又低下头去，“你一个人不这么想，又能改变什么呢？那个女军官不会像你一样这么想的，你的上司大概也和你的想法不一样。如果不是因为我救过你的命，你还会坐在这里和我说这些吗？应该不会吧。”

    石冢平野平静地听着她把这些话说完，他没想到这个年轻女人说出的话如此尖利，尖利得像一把刀戳在他心里。恍然之间他联想到了某种他自己所不愿意见到的结局，这结局大概就是一个民族的喜剧，另一个民族的悲剧吧。

    “石冢君，我希望你能活下去，为了我，也为了那些孩子们。”妻子最后说的那句话在这个时候没来由地萦绕在他的耳边。眼前便浮现出那个甜美的面庞来，她已经在天堂里了，不会像自己一样在这个样一个时势之下担忧许多可能发生而未发生的事情。

    心中叹息，而手却拂过步枪，冰冷而坚硬的步枪，将来的日子里，他知道自己还会与这个东西为伴，还会扛着步枪在冷酷的土地上继续战斗，他心里的一个声音对他说，这是为了自己的民族而战，为了仅剩的十万少年而战。

    自己如此，别人何尝不是如此？

    人总是这样自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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