欹枕难成寐,在回音宫的东方,总是难得赶上一番清净。
今日我尚来不及用早膳,便被绕梁小仙一句千里传音唤了出来。着一身白裙,我盘上双灵髻,拿起骨笛匆匆往外赶,耳边响起绕梁急促之下倍显清脆的声音:“笙歌,你可听说今年的天宴提前举办了?回音宫为了赶排寿宴仙乐,乱成一锅粥。素女姑姑昨日赶至东海之滨为龙王织曲子,今早得信儿,又匆匆赶回来,一双繁花鞋子都跑丢了,现下正光着脚丫,在正殿大发脾气呢!”
我猛抽一口凉气,抬头看了眼天色,唔,约莫是要迟到了。未免自己成为素女姑姑怒火下的头号炮灰,我脚步一转,回房拿了一双鞋,向外跑去。
才到大殿,十米开外,仙音混杂发出的缭乱噪声响彻半空。噪声正中,素女宫主横眉竖目,叉着腰横堵在大殿门口,凌厉的眸光大老远扎过来,我一个寒颤,缩着脖子拔腿向她跑。
“素女姑姑早啊。”站定,我扯出满面笑容,趁她还未开口发火,将手里一双草鞋递了出去。
素女宫主眼尾挑了挑,接过,斜斜瞥我一眼:“天色还早吗?晚点连着午膳一起用了再来吧。”
我讪笑着,猫着腰,从她身边轻手轻脚地走过,眼角余光里,是她把一双脚费力蹬往鞋里的焦躁背影,我轻轻笑了。
穿过云桥,一路向南,在长满睡莲和烟藤草的小路尽头,是回音宫的正院。天池水从彩虹的尽头倾泄而下,将正院围成一个圈,悦耳的仙乐仿佛泡沫般在五彩风中消散流转。回音宫的仙子们穿着一色白裙,或嬉笑或顾盼,她们顶着精巧的双灵髻,将裙摆远远的拖在天池水里,巧笑嫣然,弹奏手中乐器。
我远远望着这一切,不知怎的,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这时,从鸢尓石后伸出一只手,我募然被拽的一个踉跄,勉强扶住石壁,定了定神,看到绕梁在对面一脸紧张地看着我。
她砸了咂嘴:“我说姑奶奶啊,你总算来了。”
我嗤嗤一笑,将她拉到草地上坐下,绕梁的发髻有些许凌乱,我为她梳好,听她在我耳边狐疑道:“诶,素女姑姑今日怎这样轻易地放你进来了?”
我狡黠一笑:“我不来,素女姑姑恐怕这一天都没有鞋子穿。”
绕梁恍然大悟,奸笑着对我竖起大拇指:“小娘子,干得漂亮。”
我拱手:“承让,承让。”
“诶,”她神秘兮兮地拿手捅我,声音轻悄:“你可知道,句芒上神家的那位神子近日从蓬莱仙岛修习回来了?”
我点点头:“听说了。”
绕梁摆弄着手指,嗓音清亮:“天帝一家待他真是极好,本该年终才办得一回的天寿宴,为迎接他的归来竟生生提前半年,变成洗尘宴。”
我冷冷扯出一丝笑:“真是祸害,这卓昂一回来,整个天宫都跟着乱了套。”
绕梁伏在我身上,不满地瘪嘴:“那又有什么办法?当年仙魔大战,魔王伙同浮屠将天界上神几乎杀个精光,只余下句芒上神这一个精英,天帝自然尽心照拂他。”
顿了顿,她慵懒地半眯住眼:“那神子卓昂倒也不负众望,如此年纪,便修得上仙,我还听说,天帝已将天界三十六天兵与天界众鸟交予他统领。天帝待他作未来希望,父强己方,他自是配得上这一番荣光。”
我十分鄙夷,揪了一根草狠狠衔在嘴上:“德行败坏,神力如何了得,也是白废。”
绕梁拍手大笑,一头栽在地上,闭眼小憩,不再言语。
轻风拂过四月天,小苍兰的枝叶在池水边摇晃着,簌簌作响,我有些倦意,正打着盹儿,一声低斥伴随滚烫的嘲意落在耳边:“无耻小人,回音宫这样忙,你们竟在这里偷懒。”
我一惊,想不通这世上为何有这许多自己没事却总爱管别人闲事的闲赖之人。低头抖了抖裙上的青草,我有些愠怒:“回音宫既如此忙,你又何故空闲来看我们偷懒。这无耻二字,未免用的太脏了些。”
漫天花意里,我敛目回首,没有听到预料中的回声,抬眼,发现绕梁已和来人双双倒在地上,扭打做一团,翻转中我渐渐看清她的脸,不出所料,正是那绕梁的死对头,天帝的九生女,飞雯公主。
飞雯嚣张至今已二十年有余,她的父神是帝君梵罡,母神是帝后汀岚,天潢贵胄,自然做事骄纵飞扬跋扈。不过在这小女儿家的幼稚里,她偏偏又赋予自己一些新的性格写意,正如今日所见,愤世嫉俗草木皆兵,绕梁简简单单置了一个总结:显她能耐。这本不该是一个高贵公主所拥有的毛病,但往往身世显赫之人最忌自身资质不足,一个不足便容易将自己纠结成一个为了证明自己很足而瞎显能耐的富二代。
飞雯没有幸免于难,全因她继承了天帝天后的无上血统,却偏偏被生成一只母蚊子。天阙纪史特意将此事作为反对跨物种杂交的一个伟大论题。这本算不得一件心塞的事,只是刚好她出生之日遭逢浮屠率领万魔攻上天宫,天帝匆忙之下匆忙得瞧了一眼她的真身,又匆忙得起了个绝对不可能经过大脑的名字:“飞蚊”。到此,飞雯公主彻底心塞了。
这就好比一个小女孩被父母命名为“小女孩”,实在显得不被重视。
遂平日飞雯公主最忌讳别人拿她真身当做玩笑话,刁蛮时即便他人温柔地唤她姓名,她都会感受到一种深深的侮辱,自卑且自负。这二十年里,她生生将自己矛盾成一把带刺的刀,犹如人间穷奇,见人便咬,难免树敌,多了许多对头,其中以绕梁为最。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便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死对头。飞雯打小自命不凡,幼时扬言要嫁世上最好的男子,寻遍四海八荒,终于在一个刮着烈风,新月絮漫天飞舞的深秋里被她找到,身着战袍手持长剑的男子在满目阳光中恻然回首,飞雯一怔,一眼钟情,金盏菊在缀满蒲藤的青石上大朵大朵盛放,她看上了神子卓昂。
只是人与人总不尽相似,在我心里,世上男子恐怕没有比卓昂更差的了。绕梁与我同仇敌忾,常与人念叨卓昂如何花心不可托付,久而久之,这话传到飞雯耳里,认定的夫君被其他女子这样拆穿,她怎肯隐忍。遂与绕梁结了仇,无事便来招惹一番,绕梁性子火热自不想让,二人相逢便是狭路。
眼下我在树下乘凉,甚是惬意地伸个懒腰眯了眼,约莫二人八成打的尽兴了,闲闲走过去。
“喂。”拍了拍手,我看着她们:“绕梁,飞雯,是否打够了?”
飞雯粗粗喘着气被绕梁压在身下,一身繁花彩衣碾得不成模样碎在身上,一双丹凤眼斜斜瞥过来,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却还死死掐着绕梁的脖子不肯放手,绕梁青筋凸起,反手抓住她的头发笑的一脸狰狞。
我抚额望天,再一次确定女人之间的战争绝对是世界上矛盾最小的战争。但其手段之暴力,场面之残忍,无论你是凡人亦或仙女,都无法阻止自己像个疯子那样打架。青草上绕梁仙子的欢悦琴和飞雯公主的魄烈鞭被摒弃在地,我堪堪捡起来,以防这对武器被她们的戾气所伤的同时,大抵又确定了一件事。
世上最致命的武器一定是“一个女人抓你头发”,而抓头发定是要比用武器打杀来的过瘾。
此刻绕梁似乎力尽一个翻身被飞雯压在身下,我看着她摇摇欲坠的发髻,心想,待会恐怕又要为她重新梳头了,便不得不开口,装作受惊的模样我捏着嗓子一声尖叫:“呀,是素女姑姑来了。”
话音还未落地,飞雯一个挺身眨眼消失在我们面前。
绕梁轻抚脖颈咳了两嗓,抹平身上的衣褶对我竖了竖大拇指,我莞尔一笑,不禁赞叹还是这招最管用。她盘腿坐在地上渐渐平复,边揉着手腕边看我,被掐过的声音还带着有一丝难言的颤抖:“笙歌,我以前只当飞雯是担心素女姑姑会向天帝告状才如此胆怯,如今细想,倒是我们天真了。天帝看她看得严,除了天寿宴她确无任何机会与卓昂见面,近几年她频繁来回音宫讨好素女姑姑望修习仙乐,只怕是想在寿宴上大出风采。”一怔,她眸光变得得意闪闪:“我晓得了,恐怕那寿宴也是她央天帝提前办了的。”
听到此处,我一拍大腿,大叫一声好。
绕梁对此很是纳闷:“你这是在高兴什么?”
我乐得合不拢嘴,想到世上有这样两个奇人彼此接纳彼此相爱,不会祸害他人,还会相互祸害,我直笑倒在她的身上。绕梁不理我,掰着三根手指头直愣愣看着地面:“飞雯看上卓昂的时候方才三岁,三岁。笙歌,三岁那么小的年纪连牙都没长全,能看清个什么?十六年未见,我猜她连卓昂是男是女都忘了。”
我吃了一惊,摇头对她说:“不能忘,不能忘。”绕梁问我:“为什么不能忘?”
我说:“她那般自负,怎么容许自己喜欢上一个女子?”
绕梁赞成地点点头,抄手往鸢尓石一靠,咂嘴:“不过,我还是不相信她三岁时对卓昂一眼钟情。”
我自然地又摇了摇头否定:“也有可能会一眼钟情的。”
绕梁又问我为什么可能,这次我思索了半晌,终于思索出一个能够在人世间成立的理由:“可能,她早熟……”
绕梁:“……”
我:“……”
恰逢一缕清风正飘过,花雨斑斑,云散碧天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