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卓天阙，念念予歌 第21章第五章4

    到达定安宫时，东界众仙已安静围在那头，颇有秩序地坐成几列，上乘仙法难习，因此东界的仙人要比西界多许多，此时我与绕梁趁着众仙不意，悄悄躲到后方空旷的一个角落坐下，比雀仙子不与我们为伍，昂首阔步众目睽睽之下走入众仙之中，挤进首列。

    天帝梵罡端坐在上，见此并未多言，想是六子炽予逃婚他心怀愧疚，我叹了叹，绕梁靠在我身上，看着比雀一路佛挡杀佛的模样，念了一句:“作死。”

    天帝凝着一张脸，扫向座下众仙，半晌，肃然开口道:“昨夜三十二星宿与本尊夜探方山，在亡魂穷奇破碎的内丹里捕捉到诡异魔气，穷奇无故方山作乱必是受了指使，如若没有料错，新的魔王大抵已经出世。”顿了顿，面色一沉:“可玄苍镜却照出一缕仙根。”

    此话一出，众仙哗然。

    玄苍镜坐落在定安宫东南方的飞宇之上，上映云海仙踪，下照黄泉碧落，镜像一出无论神魔皆现真身，无可隐藏，可这魔王在玄苍镜中却是一缕仙根，岂不是说他的真身是仙？

    “还有一种可能，”绕梁难得严肃脸色:“有仙人替他做了掩护。”

    我一惊，绕梁徐徐道:“当年浮屠当是如此递了仙气予魔王，玄苍镜便照不出魔王真身。”

    座下一片寂静，天帝面色深沉:“经过这场天寿宴，魔界野心昭然若知。十八年前，浮屠一念之差造成魔王一场杀戮，毁了一身仙为，亦送了命，如今盼望你们莫要走上这条旧路。”

    众仙颔首，天帝一叹:“念尘上仙出列。”

    铮铮银甲的声音，瘦削背影从众仙之中站起前行。

    绕梁默默瞟了我一眼。

    低头，我故作无视玩弄腰间挂着的掩天石，绕梁支了下颌继续瞟，我终于怒了:“瞟瞟瞟，有什么好瞟的！”

    她皮笑肉不笑:“突然犯了斜眼病，一不小心斜到你那去了，你心虚发怒做什么？”

    “……”

    泄了气一般垂下头，上头是天帝更显深沉的声音:“滨海海底横公兽昨夜发狂撞得凡间海水奔腾，你立刻下凡将它锁住。”

    耳边，念尘薄凉的声音一滞，半晌，低低一声:“是。”

    众仙不知他为何一滞，我却知道。

    那是我的家乡，是我夜夜梦里才能到达的远方，但却是他深入骨髓所憎恶着的。儿时对凡间的厌弃，他十年后依旧。

    我低下头，茫茫数着衣衫的针脚，天帝又沉了声音:“神子卓昂出列。”

    不紧不慢地脚步声，闲庭若步一般响起，没有抬头看，猜那必然是悠然的模样，装蒜的人真是连脚步声都装了个大大的蒜。天帝不甚在意，较之前语气也缓和了很多:“半月前本尊派你下凡寻魔王踪迹，你不负所托，几日便找到，颇有你父神当年风采。奈何天兵仙术不济最终被他逃脱，想来也是本尊指教不严，现下，本尊将魔王之事全权交与你，日后若寻得魔王踪迹，不必上报，直接处置。”

    极大的信任，极大的权利。天帝是将整个天界安危交给他。

    满室寂静，定安宫只余众仙呼吸声，气氛肃穆得可怕，半晌，正中那人淡淡一声:“好。”

    我一愣。

    为何我听到河神的声音。

    终是在一塌糊涂中抬起头，乱成一遭的脑袋却平静得没有任何思绪，我只是呆呆地望着，呆呆地望着定安宫正中的那个人。他一身素白的锦袍，身姿飘逸，临风侧影，只笔直站着就俊逸得让人移不开眼，如墨般的眸子沉静着，丝帛绾的发，仿佛天地间安静地只此一个人，万物都是黯然。

    定安朝会，我朝暮相伴的河神变成名冠天宫的神子卓昂。

    十八年我的人生从没这样蠢。

    过往画面电光火石在心里闪，思绪拨云见日，渐渐让我清明。他是句芒上神之子，是天君以宴相迎的贵人，同样，亦是掌管浩瀚百鸟园统领天界万将的翩翩上仙。

    我总算想通他为何常在凤鸟飞走后出现，又为何最后会骑着凤鸟来。我甚至想通凤鸟在我劝诫它时翻的白眼是为了什么而翻。不过是一场拙劣的戏，我配合得像个傻子，只因太有闲心。

    神鸟与统领仙君意念相通，他闭着眼睛就能算出来的事情，却来诓我？我记得他说他在找一只凤鸟，记得他在百鸟园看到我牵着凤鸟却说没有看到，记得在我说将凤鸟炖成汤喝了后他微怒的模样。

    原来我都记的这般清楚。

    再待不下去，轻轻扯了扯绕梁的衣角，我喃喃道:“绕梁，我的身体有些不舒服，先走了。”

    她皱了皱眉，关切看着我，无声用嘴型挤出两个字:“念尘？”

    我晓得她的意思，她恐怕我不舒服是因为看到念尘不舒服，我断然对她摇了摇头。

    放轻了脚步往外走，在定安宫呆得片刻好似长远，走出来只短短几步，浑浑噩噩，踏过向下的台阶，脑袋里是卓昂那面向天帝清俊风逸的背影，我忽然想起他曾经月光昭昭下模糊问我的那句话，他说:“笙儿，如果我不是河神呢？”

    我忽然感到深深的难过。

    卓昂，你可以是任何人，可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绕着天河边走了一天，回到卿一神殿已然夜半。拖沓脚步往卧房走，一推门，便看到凤鸟慵懒地躺在云床上，挡住了我的路，丝毫没有相让的意思。

    怒从中来，心里一阵一阵火烧得厉害，捏了捏额角，我强忍着，指着门对它说:“你走吧，以后别再来了。”

    凤鸟不以为意，白了我一眼，继续躺着。

    我穿过它与墙中间一道缝隙，强挤进床边，拿了一根燃着的蜡烛，转身对它尾翼燎了下去。

    一瞬，火光乍烈，炽焰顺着它赤红色羽毛窜起两丈高，凤鸟嘤嘤嘶吼，扑腾翅膀在半空盘旋挣扎着挥灭，我冷冷看着它:“回头告诉你的主人，他神子养不起的鸟，我笙歌也养不起。”

    凤鸟惊恐地看着我，许久，它巨大的双眼里涌上盈盈水泽，伴随“嗷”得一声长啸拖着受伤的身躯转身飞走。

    我嘴唇张了张，追了出去，却只看到天际边一片焦灰的尾翼跌跌撞撞渐行渐远。无力地坐回床上，深深懊悔，我这是做了什么？精心爱护三月的凤鸟，最后却是我亲手伤了它。

    又想起方才愤怒之下丢出的那句话，什么你的主人，什么养不起，这般毫无意义的言语真真是有失风范。

    依枕难眠，辗转反侧中总见卓昂带着笑意的一汪眼，我在心里骂了自己几百遍不中用不中用真是不中用啊，叨咕了大半个夜总算将自己叨咕着了。这一觉睡得深沉悠远，醒来时阳光明晃晃晒进来，晒得我有些恍惚，我脑袋里突然蹦出一句话。

    卓昂骗我是否有些不得已的苦衷？

    整了整床铺，一样物什从枕缝中掉出来，我捡了起来，这是他送我的小仙包，找了这么久原来它就静静躺在我的耳后，当下一颗心着实五味杂陈。我将他送我的这两样东西锁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在床上呆坐了半晌，才拾掇拾掇衣衫准备往外走，打开门，靛青色的裙裾将将晃过木制的谙色门槛，漫不经心地抬头，竟看到门口堵着个挺拔的人影，我愣了愣。

    他似乎已经站了很久，素白的锦袍上依稀蒙了一层朝露，暗金色的鞋子边有些泥，但即使这样整个人依旧站得笔直清朗，没有一丝颓落的模样。他望着我，深沉的目光平静如水，我不知该说些什么话，垂了头，视若无睹从他身边经过。

    擦肩的一瞬，他抓住了我的衣袖。

    “笙儿。”

    声音嘶哑干涩。

    我一声轻叹，闭了闭眼，一扯，竟轻易将水袖从他掌中扯出来，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虚空在腿边颤了颤，我看着，心里莫名一跳。

    背对着他，空气寂静半晌，他没有再拉住我的袖子，只是轻轻动了，一步一步沉沉走到我的面前，垂下头，如墨的眸子像雾一样浓，他看着我，说:“笙儿。”

    我一声轻应。抬头，直视他的眼:“我知道我该叫你卓昂，可是我不习惯。”

    他的眸光一荡，英气的眉宇不易察觉地皱了起来，出口的声音却像月光昭昭:“瞒你这么久，你气我怨我，终是我不对。儿时唐突，折了你的花，用剑伤了你的手，恐怕你提防我，到底不想以原本身份出现在你面前。隐藏姓名，借了凤鸟接近你，不过想等个时机再将实情说给你听，结果一等，等到今日。”

    心里想着是一回事，亲自听到是另一回事。他说的我都能够理解，却也都不能够理解。道理我真真都懂，但心里那一阵一阵的委屈该怎地化解？我终究不是圣人，拧不过自己的心。

    垂下头，数着袖间的木槿花织绣，我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你不必对我解释这么多，其实我们本就是两条路上的人，因着一场偶遇撑到如今也并不算太熟悉，三月前你派了凤鸟来到我身边，我……”

    他突然打断我:“笙儿，我初回天宫与你天河初遇，那时凤鸟便已在你的身边，并非我派去。后来我借着它与你相识，三个月，这三个月，”他突然顿住，素白的锦袍映得他脸色有些白，我不知为何竟觉得他隐隐有些受伤的模样:“这三个月我时常与你作伴，我们怎么会不熟悉？你这样说，我很伤心。”

    我心腾地一跳。

    空气里是满院的锦葵花香，我呆呆站着，脑子一片空白，在这种空白中我悠悠问出一句话，待反应过来，实在后了个大大的悔，因为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要接近我？”

    卓昂有一瞬的怔愣，半晌，他紧抿嘴角，深深望进我的眼里，嗓音沉沉却诱惑得要命，他说:“你说呢，笙儿，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接近你？”

    我望着他墨潭一般深邃的眼，心一寸一寸突突狂跳起来，我告诉自己要冷静，冷静，却丝毫没有用，脸红得滚烫，我再也站不住，逃也似得从他面前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