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昂到底是腾了一朵金云带我往通仙桥的方向翩翩飞去,这是凡间与天界除却南天门之外唯一相接的一条远路,俗称后门。我与卓昂这便要走后门了。
溪云初起,日升扶桑,掠过挺拔昌茂的还凡树是桥下的一汪碧渊古潭,卓昂放了一片苇叶在潭水上,捏诀的同时腾出另一只手将我抱住:“笙儿,待会我们要乘着这潭水坠入凡尘,会有些快,你若害怕就抓紧我。”
我点点头,问他:“我不害怕,但我若是吐了呢?”
他将我放在苇叶上后跟着站上来:“那你就吐吧。”
我心里甚憋屈,一半为他这回答,一半为了走后门。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可以亲身到达梦里才得见几次的思念,我的凡间,可我竟然是走着后门去,你说我怎能不憋屈?
但这丝毫不妨碍我激动得难以自持,遂将散了发髻长发垂垂的小脑袋凑到卓昂跟前,他望了我一眼,疑惑:“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晃了晃背上长发,递给他一根木簪:“快,帮我梳个活泼的发髻。”
他有瞬间的怔愣,而后,眼里涌起淡淡笑意:“好。”轻轻一声应答,他伸手握了我一束发,素白的两指捻起梧桐木簪,彬彬儒雅,煞有介事的模样,默了半晌,道:“我不会。”
我:“……”
潭水被晨风吹得轻轻起伏,波光褶皱荡了我身下这片苇叶,身后卓昂捧着我的发尾无措地端坐着,英俊的脸上还有一丝尴尬,我侧头看着他,被苇叶晃得微微眩晕,恍惚天地间只剩下他璀璨如星的眼眸,原是他亦深深望着我。我们相视一笑。
这时一个声音幽幽□□来:“这他娘的是幻觉吧……”
我呆了一呆。
右侧的潭水陷了一个漩儿,漩涡正中绕梁仙子载着一枚蒲叶缓缓升上来,她手中抱着刚从水里捞起来的欢悦琴,瞠目结舌看着我们,半晌,再一次不可置信地擦了擦眼睛:“这他娘的一定是幻觉。”
我抬头望天。
卓昂倒先站了起来,对绕梁云淡风轻颔首一笑,衬着靛蓝色的锦袍仿佛春日里的蓝色梧桐树,帅的让人直想掉潭水里洗一洗受惊的眼珠子。对面绕梁张着嘴也跟着回他一个点头,然后,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移到我这里,森然勾了勾手指头。
我收到指示,跳到她的蒲叶上,还没站稳,被她一把勒住:“说!怎么回事!!!”
我讪讪:“这是一个复杂的故事……”
她怒目圆睁:“那就复杂地说!!!”
我咳了一声:“唔,故事要从三月前说起,那是一个百花争艳莺啼燕语的安静午后,我正在百鸟园子里练笛子,突然一只凤鸟盘旋而至被我优雅的笛声所折服,无论如何都要与我俯首称臣恋恋不舍不肯离去,我……”
绕梁看了我一眼:“你还是说重点吧。”
重点……我想了一想,简单地总结了:“重点就是卓昂这厮打着捉凤鸟的河神名号坑蒙拐骗我三个月。”
绕梁了悟地睁大眼,放开我,往卓昂所在的苇叶看去,却发现他依旧不咸不淡地翩翩而立,见我们双双望着没有丝毫不适反而笑得一脸坦荡,她不禁皱眉附到我的耳边:“笙歌,你莫忘了他的名声,花心在外,到处留情。”
我心下一跳,酸涩不受控制涌上来,我只当那是对卓昂这个朋友品行产生的一种遗憾,便不以为意道:“他的名声我自然没有忘,但相处下来觉着他除了情爱这件事上有一点不好之外,其他事情上倒是很仗义。”到此我拍了拍绕梁的肩膀:“我与他无关情爱,绕梁你放心。”
她狐疑望着我对面的苇叶:“那你这又是去做什么,私奔?”
我一个踉跄:“私奔你个头。”顿了顿,不太情愿撅着嘴巴,闷声道:“念尘上仙前日去滨海海底锁横公兽时不小心中了毒,太上老君为他炼制解毒丹药却独缺回洛草,要他去凡间天虞山上采,念尘不愿去,我便帮他去。”
绕梁鄙夷睨着我,道:“我可算是见识一回皇上不急太监急了啊。那念尘自己中的毒自己都不想解,你舔着脸去为他下什么凡,采什么药?十年前为他挡的那一剑还不够疼么,你说,你是不是还喜欢他?”
绕梁这一番话说得凶神恶煞暴跳如雷,我心下却是实打实地一番平静。我仔细地想了想她的话,仔细想了想采药的原因,又仔细地想了想念尘回来这段时间我的心情,最后我认真地摇了头:“不是。”
绕梁一怔。
我斟酌了许久,大抵觉着可以将自己难解的情绪简单形容,才又开了口:“绕梁,就像你以为的一样,在他离开的初初几年,我无时无刻不在喜欢他。那时我数着日子过生活,甚至天真地将他回来的时刻当做此生追求。可是渐渐地,那想念越来越少,直到一个清晨我猛然发现,在寻木树以外的其他地方我完全找不到跟他一丝关联,我才明白我与他的相处实在淡薄得可怜。我对他的喜欢,是建立在他冰冷里的温暖之上,我喜欢的并不是他,而是想象中不再冰冷的他。这样的我,跟炽予对比雀又有什么两样?”
绕梁怔怔张了张嘴,半晌,变出一杯茶给我喝,我吮了一口,继续道:“自他回来以后,我儿时仅剩的那一点遗憾也没有了,心情反而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平静。今日去采药,不过是仗着自己有一点点了解他,也有一点点心疼他,在这天宫他没有亲人还不比阖家团圆的小仙娥惹人疼惜。那毒他自己不急着解,我却不能眼看着他被毒性摧残。”
绕梁茫然看着我,四周一片寂静,脚下蒲叶跟着风微微摇了一晃,我喝了一口茶,这时听她在耳边问道:“你是说,你已经不喜欢念尘了?”
我轻轻点头。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声长叹:“等了这么久总算等到你这句话。”一顿,她又一声长叹:“可惜你说那么多,我竟一句都没听懂。”
我:“……”
经过绕梁这么一闹,我反倒更能看清楚自己的心思,当下便有如重生一般轻松,愉悦。远处卓昂站在墨绿的苇叶上遥遥望着我,乘着潭水,迎风而立,他的腰间一根白玉笛,脸上淡淡笑意。我同绕梁挥了挥手正要走,突然被她拉住,她右手抱着琴,左手将我垂坠在腰间的头发轻轻拢住,黑丝掩在她素白的手心,她低头看着,许久,抬起明亮的眸光转身望向卓昂,嘴边一抹深笑,说:“笙歌,方才湖光山色中,卓昂一身蓝袍为你插簪绾发,你一身白裙同他坐在那苇叶之上,你们相视一笑,目光绻缱。不知怎地,我竟觉得你们是那样般配。”
我惊恐地看着她,认真道:“如果你真的这么觉得,那你一定是疯了。”
她笑开,摇摇头,没有说话,同卓昂颔首作别后乘着蒲叶一溜烟飞走了。
我在苇叶上捣鼓半天,又将头发绾回最初的灵蛇髻,潭底几只金色凤尾鱼在波光粼粼里悠闲地甩着尾巴,我垂头细心数着,身下苇叶突然逆着风逐渐向前飘去,我紧张地抓住卓昂的袖子:“是要下凡了吗?”
他在我耳边淡淡一声:“嗯。”余音落下的同时水花被突然加速的苇叶溅起一丈高,我惊慌地抱住头闭紧双眼,等了许久,没有等到劈头盖脸的潭水,只听得身后那人伴随胸膛轻轻震动的一声温润的笑:“笙儿,你可以睁开眼了。”
一缕阳光射进眼帘,我透过指尖的缝隙往四周看去,却看到不同于天界的一片景观。苇叶漂浮在汪洋大海中,远处是连绵起伏的青色山脉,陡峭的山腰开满红花,花丛中渔翁裹着蓑衣穿梭行走,天际触手可及的云朵如今遥遥高耸我只能抬头仰望,云下两行白鹭飞去,远得好似两条模糊的丝线。天地间,我犹如沧海一粟,蜉蝣过隙。原来这就是凡间。
我怔怔看了半晌,卓昂也在身后陪着我看了半晌。若不是一个船夫打着浆经过,真不知这一天会不会在怔怔中虚度。卓昂带着我弃了苇叶,上了船,渔夫在船头吆喝唱起山歌,我坐在卓昂对面,看他端坐着赏着山景,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卓昂,我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他收回目光,散散一笑:“你想到哪里去?”
我说:“天虞山。”
他看了我一眼:“你去天虞山做什么?”
我咂咂嘴:“自然是有正事要办。”
眯了一双眼,颔首:“倒是我肤浅了,听你说喜爱凡间,本想带你下凡游玩,不料你却有正事。”
我摇头:“非也非也,正事办完也是不耽误游玩的。”
卓昂不置可否,半晌,素白的手指遥遥一指两边,道:“这里便是你要去的天虞山。”
扁舟行驶在两山之间,我愣了愣,卓昂勾唇一笑:“天虞山是众仙从通仙桥下凡的落脚点,也是碧渊古潭的终点。”
我恍然大悟。
想是采药的事情必能早些完成,我心下怡然,不禁跟着船夫哼起那山歌,哼了半天,卓昂突然将腰间的白玉骨笛递给我,我一呆:“给我笛子做什么?”
整了整衣袖:“比起你的歌声,我宁愿听你吹笛。”
我咬牙切齿瞪了他一眼,看他戏谑神色,倒颇有自知之明地老实闭了嘴。白鹭在天水之间悠悠飞着,阳光暖洋洋,船夫似乎吆喝累了只顾划桨,扁舟慢悠悠飘着许久也看不到岸,我蒙了蒙眼,忍不住打个呵欠:“卓昂,这船甚慢,你直接腾云带我飞到那山上吧。”言罢,还特意伸手指了指右边近在眼前的天虞山。
卓昂倚着船尾,悠闲看过来,嗓音淡淡:“仙人下凡,不可施仙法。”
我大惊失色,鲤鱼打挺坐起来:“什么意思?”
“为保天凡秩序,仙人下凡除却施云布雨,散花拨种外,其他私事一概不可使用法术,如若有违,天帝将罚。”顿了顿,屈膝将白玉笛挂回腰间,看着我:“游船赏景也别有一番风味,腾云你还可能会吐,不是吗。”
我皱眉望着他,不以为然晃了晃脑袋:“这个规矩着实不像话。仙人因生活单调寂寞,在天宫甚少使用仙术,大多时候都像凡人一样生活,能做的事情亲自动手去做,不能做的事情也没事找事非让自己亲自动手去做。如今好不容易出了天宫,下了凡尘,到了大展身手的时候,却竟然立了个不许使用仙术的规矩。那你说说,你说说,神仙要这一身法术干什么用?”
卓昂垂头思考,半晌,认真看了我一眼:“用来打仗。”
我大惊失色,颤颤指着他:“粗鲁……甚粗鲁……”
船夫见我如此激动也拿着浆凑过来:“二位在聊些什么,我怎地一句都听不懂?”
卓昂看了我一眼,对他淡淡笑了:“没什么,不过在给我的娘子讲故事。”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