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世名琴 第二十二章普庵咒二

    此刻香山红叶缓飘、虫鸟止鸣，似乎都在谛听这老者的法曲。静境中明明已是暮色初上，几人的眼里却看到了慈祥的佛光普照。

    等弹毕了曲，大家都不由自主地鼓掌起来。

    老者放下琴，含笑起身施礼道：“几位施主，天色这么晚了，不知来到敝处何干？”

    周珏将几个爬山赏秋误行到这里的来历说了。看老者乃是琴中高人，于是将裴老师与査老师的名号也一并报出。

    老者听了，揽须欣喜道：“原来都是故人之友。”于是赶紧叫沙弥奉茶。

    大家坐下来品茗聊天。周珏问道：“仙师的尊姓大号是？”

    老者道：“贱姓溥，小号雪堂。”

    周珏想起师伯临终的那首偈子，其中一句是‘王子居雪堂’，原来正应了这个老者。不由陡然起敬，重新施礼道：“失敬、失敬!”

    聊天中间，得知此老者本是道光玄孙，满清皇室之后，一辈子酷爱书画与琴器。沦陷后儿女们都失散到了后方，如今只留孤身一人。驻北平的日军大约知道了他的名气，欲让其出任伪满政府的古琴会长，被其严辞拒绝。因为不堪骚扰，于是干脆躲到了山中。这寺庙早就废了，平时也少有人行，有个游方的和尚叫慧远带着个徒弟，就是刚才取茶水的小沙弥，也是暂时寄居在此，三个人相伴着安生。

    周珏观其所弹之琴，面部皆是蛇腹间牛毛断纹，用桐木所斫，髹栗壳色漆，形制为神农式。模样苍老古拙，绝对是把老琴，于是提出能否细观？

    溥雪堂点头同意，周珏取过琴在手，翻过琴背一看就惊呼起来道：“大圣遗音。”此琴当日师父曾与自己提起过，乃是世间少有的几把绝顶好琴之一。

    “这琴本是宫中旧藏，少时蒙老佛爷召见，知道我喜欢古琴，便叫我在琴器堆里随意挑选，我取了这把琴一弹多年，这次侥幸带出来了。”溥雪堂捻须笑道。

    周珏细看此琴，金徽玉轸紫檀岳尾，圆形龙池长圆形凤沼，龙池上方刻行草‘大圣遗音’的琴名，下方有篆文‘包含’大印一方。中间龙池左右是两排四组对称的隶书铭文：“巨壑迎秋、寒江印月，万壑幽幽、孤桐飒裂。”端的是千古名琴，一时称羡不已。

    交谈良久天色已晚，溥雪堂让小沙弥点着灯笼送几人下山。

    有了这个去处，周珏一时忘却了寻人的烦恼，隔日再约了阿智兄妹上山访友。

    如此一来二去，大家都已捻熟。溥雪堂琴技高超，两个向其讨教，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周珏观其弹的普庵咒深得琴理，于是开口想学，溥雪堂毫不保留地尽数都教与他。

    这日，周珏与阿智在树下参琴，溥雪堂和阿美在边上观听。阿智弹到‘楚歌’中‘别虞姬’一节，起手有个中指徽外叠狷。周珏前头向阿智学时就感觉有些不对劲，今日听后藏不住发话道：“此处应该不对，这曲子我以前也看师父弹过，可惜没来得及学，我想这里应该是个泼剌三声。”

    阿智固执己见道：“我弹的自是没错。”

    周珏道：“楚汉相争，到此处时已是四面楚歌，用泼剌之声显见十面埋伏的气势，所以就算我记差了，按着琴理也觉得该用此声。”

    “可我觉得师父就是如此教我的，显见是你记差了。”

    “可惜这曲子在神奇秘谱的最下册，要不然我打开来大家比对比对。”

    “你两个人不要吵了，还是让溥爷爷来做个公证人好了。”阿美捋着溥雪堂的须子，调皮地插话道。这些日子大家都玩熟了，如同家人般，溥雪堂自然也不恼。

    看他也不点出，只是含笑开口道：“其实你说的神奇秘谱末卷，我这里凑巧就有一本，你们等着我去拿出来。”

    翻开琴谱，果然是阿智错了。阿智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道：“原来是我记差了。”

    周珏翻看这本琴谱有些特别，和自己的几本显然一模一样，绝对不是坊间的翻刻本，于是留了心。

    到了第二日，将自己的两本琴谱都拿来给溥雪堂看，溥雪堂对比着看后惊叹道：“我一直以为我这本是个孤本，原来这套琴谱还是齐全的。”于是问周珏是从哪里得来的？

    周珏据实以告，溥雪堂听了后颔首嘉许。这日分别时，溥雪堂要将这本琴谱送于他，周珏坚持不肯收受。

    最后溥雪堂发急道：“如今鬼子占我山河，我一辈子的收藏大多沦于敌酋，逃难时只带得出琴与寥寥几册书籍。眼前世道纷乱，以后像我这孤老头子，颠沛流离也不知该往哪里去。这本书放在我处实也无用。幸好你来了，手头已有大半，不如让这册书加进去合个伴，也是成人之美的事。”

    周珏知道此人如裴老师査老师一般，都是心胸开阔侠义之人，过谦反而不妥，于是心中感激收下了琴谱，如此神奇秘谱一书三册齐全。

    几个自在山中论琴，如武陵人入桃花源，不知秦汉魏晋，时光转瞬到了深秋。这日周珏在大树下看天色，忽然闻得一声孤雁鸣叫，于是想起来北平的目的，前些日子问起高峰与陆挺，也都没有找到线索，想要回去又觉得对不住査老师的嘱托，进退两难心下忧虑，于是叹了口气。

    刚巧溥雪堂在侧，于是问他何事忧心。

    周珏说起来北平的目的。

    溥雪堂道：“那人既然是个琴人，不妨道来听听，说不定我也认识呢。”

    周珏报了名字。

    溥雪堂笑道：“你早不说，叶潜鹤这老儿，脾气果然有些倔，不过以前与我最契。他是叶赫那拉氏，与我家族还有些亲缘关系。我知道他住的地址，不过逃来山中后，自然与他失去了联系，如今时隔不少，不知道会不会还在那里。”说完交待了一个地址。

    周珏看这个地址，原来离最先寻找的那巷子隔不远，因此大家找时就有些忽略了。直拍自己脑门道：“都怪我，险些误了大事，我早知道他是琴人，就该问问您，真是糊涂啊！还好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却不费工夫。”

    知道了地址，周珏叫高峰两个居家待命，自己和兄妹三个赶紧寻上门去。

    叶潜鹤果然还住在那里，只是身体有些微恙，正躺在床上缺人照顾，幸得邻左得空时烧茶递水勉强应付。周珏先不说来意，只说是溥雪堂派来照顾他的，自此每日来与他服侍，一直到病康复起床为止。

    几日下来大家都相熟识，叶潜鹤知道三人都是弹琴之客。乱世中难得觅知音来访，于是欣然取出珍藏宝贝‘九霄环佩’与‘昆山玉’两琴，让大家观赏。

    周珏与阿智兄妹都围上来细品。

    先看‘九霄环佩’一琴，形制为伏羲式，梧桐作面杉木为底，通体紫漆，面底多处大块朱漆修补，发小蛇腹断纹，极为古朴浑厚。翻看背面铭刻，龙池上方篆书“九霄环佩”琴名，池右行书“泠然希太古，小字‘诗梦斋珍藏’及印一方。池左行书“超迹苍霄，逍遥太极。庭坚”。池下也有大印‘包含’一方。琴足上方还刻着行书四排：“霭霭春风细，琅琅环佩音。垂帘新燕语，沧海老龙吟。”边题“苏轼记”。有首诗单道其琴来历与好处：“本自深山巢凤枝，雷公劈来斫龙池，吟遍唐宋风月诗，仙品第一称今时。”

    第二把是‘昆山玉’。琴为仲尼式，黑漆蛇腹纹，银徽金边，其上阴刻十二律和闰的字样。轸池之下嵌有约三寸见方的青玉一片，温润无暇疵。其下方刻寸许隶书“崑山玉”三字，旁边题写“诗梦斋所藏琴”。

    叶潜鹤特别解释，此琴为年轻时某日躲山洪，避难于深山破庙中，偶然幸遇得之，故此十分珍惜。周珏看此琴还是罕见的百衲琴款式。有首诗也道其的好处：“唐斫宋嵌门第高，一旦沦落居破庙，幸伴佛光终普照，百衲琴中逞英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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