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清晨,壬二和往常一样洗把脸,伸展了一下筋骨,便打开店门做生意了。壬家祖上壬长生是当年最早一批跟随高祖打天下的老人,官至龙武军检阅校尉,后来因伤退伍。高祖平定天下后封赏有功之臣,念及昔日袍泽之情,特赐予壬长生勋田百亩。壬长生无子,便过继了大哥家的二子壬二,百年后便将家产全数留给了壬二。可惜虎父犬子,壬二虽跟父亲学习武功兵法,但却并没有参军之志,而是将自己的热血挥霍在与帝都街头的混混好勇斗狠上,还结交了一大批狐朋狗友,父亲留下的那点薄财很快被败光了。后来当今圣天子继位后着力收回勋田,已经快穷困潦倒的壬二二话没说,拿出自家地契拍在前来讨地的偃师县令手中,带着贱卖自家百亩勋田得来的银钱到皇城开了这家店。
倚在自家店门上,壬二望着空荡荡的街口,疑惑的张大了嘴巴,人呢?自家店面在的这条街紧邻着帝都最著名的烟柳巷。得益于风月楼上那些妙龄姑娘的偌大名气,这里从早到晚都是热闹非凡,不少摊贩每天早早的便赶来占据摊位,接下来总能忙碌一天。难道自己起的早了?壬二正暗自疑惑是不是自家的刻漏又被混小子调的早了,街口却忽的传来了雨点般密集的得得声。
骑兵?壬二脸色一变,转头向街口看去。声音越来越近,而后开始缓慢下来,街口的转角处出现了一个马头,然后是坐在马上的士兵,骑枪,横刀,投矛,手弩,全副武装。十多名骑兵陆续从拐角处出现,后面又跟了两队四十多人的步卒,枪如林,疾如风。令壬二心惊的是,每个士兵的左胸都绣着一条展翅的应龙。完了,出大事儿了,这是现在壬二心中唯一的想法。目送着这群禁军渐渐远去,眼尖的壬二发现步卒中几名弓手甚至连箭都抽出来搭在了弦上。
时间回到昨晚最后的那个时刻,无数火把灯笼从宫中四面八方赶来,最后汇聚成一条长龙,直扑御书房。此时的御书房被禁卫里里外外围了三层,连房顶都有人守着。皇后急匆匆赶来时,看到的正是这么一副场景。顾不得拖地的长裙会绊倒自己,林琯迈开步子就往殿里冲去。进到殿里,林琯一眼就看见了挺直跪坐在垫子上的光武帝,松了一口气,她快步走向那道身影。“娘娘!……”一旁传来声音,跪伏在地上的曹英抬起头来,看向林琯,欲言又止。林琯转头看了一眼曹英,又径直走向了刘桓。走的近了才发现,刘桓正低着头,好像在闭目养神,膝上还横着他最喜爱的潜龙宝剑。“阿蛮,琯儿来了。”林琯弯下腰在刘桓耳边轻轻地说道。昔日一听见林琯的声音就会露出无比温柔的笑容的刘桓,如今却静静地跪坐在哪里,没有丝毫举动。林琯缓缓的蹲下身子,跪在地上将头贴近刘桓的胸膛,那里,一片寂静,再也没有从前如战鼓一样强力的声音了。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簌簌掉落,林琯用力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颤抖着身体紧紧的搂住刘桓,却根本说不出话来。
阿蛮……“在下刘桓,上党人氏……”“姑娘可许了人家,呃,在下……”“对不起,琯儿,我骗了你,我是当今太子……”“琯儿,要是我们的孩子是女孩,我要让她富贵一生,是男孩,我要让他权倾天下……”阿蛮,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活着,活着啊!!
半个时辰后,得知消息的太子赶了过来,踉踉跄跄的扑进宫殿,刘明便看见母亲正拥着父皇坐在地上,昔日里威震天下的父皇,如今像孩童一样将头倚在母亲的肩上,只是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两旁明亮的火光将两人的身影照的浅薄无比,刘明忽然觉得自己恐慌极了。他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终于将母亲惊醒。林琯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泪流满面的她不敢转头去看自己的孩子,只能背着身用带着颤音的话问道:“太子,可曾严令禁军封锁消息?”“……禀母后,儿臣已令禁军前营把守宫门,非儿臣亲谕不得进出。左营正与朱雀卫在交接皇城防务,后营与右营全城戒备。”“严守宫门,不听劝阻敢于闯入二十步者,杀无赦!”“尊懿旨,……母亲,父皇他……他是怎么……”“去做事!”林琯突然大喝一声,截断了刘明的话。刘明握紧了拳头,又颤抖着松开,抿紧了嘴对林琯施礼后转身离开了。漆黑的夜里,只剩下两个紧紧偎在一起的身影……
来到殿外,刘明仰天深吸了一口气,眨眨眼将泪水又逼了回去。唤来跟在身后的禁军统领刘邺,“将曹英带到武英殿。”武英殿中,刘明坐在椅上,脚下是趴伏在地上的曹英,后者此时正浑身颤抖不止。因为整个武英殿中,此时除了他和太子,就剩下手执斧钺的禁军武士。“曹英,你是父皇身边的老人了,和你同时进宫的,如今不是告老就是尸骨无存,也就你从不多嘴,也不争功,想必,你明白我的意思。”“是,是,奴婢明白,奴婢年老体衰,不能再伺候宫中诸位贵人,乞望太子放老奴回乡。”“很好,天一亮就去宫人舍吧。接下来孤问你的话,把它嚼碎了咽进肚子里。……我父皇……”
一夜的时间很快过去,卯时还未过一刻,皇宫北门就出现了一道看起来略显单薄的身影。曹英紧了紧身上的衣袍,五月的清晨并不冷,但是曹英仍然感到一阵阵寒意。太子揪住自己问了两个时辰,昨晚发生的事从前到后又从后往前问的清清楚楚,自己甚至将这几天陛下所有的情况都说给了他听,这才堪堪放过自己。回想起当时只要稍有一句话不对,立马就刀斧加身的处境,曹英不由自主出了一身冷汗。摸着身上的这件衣裳,缓缓前行的曹英一时间心中也是感慨万千。宫人舍的那帮小杂碎,对自己前恭后倨。听到老夫是来告老还乡的,那姓叶的脸上是分外精彩啊!哼哼,宫中这些年虽未明文规定,但宫人告老回乡,带些钱财衣物也是应有之义,为何老夫就这入宫时所穿的一身葛衣。叶喜文啊叶喜文,做人,尤其是做这宫里的奴才,最忌讳不知收敛。老夫在这宫中摸爬滚打数十年,如今还不是一朝生变,权势尽丧。呵呵,你且猖狂,老夫坐等你灭亡!一路来到皇宫北门,向守门的禁军校尉递上告老文书和太子手谕,查证无误后,校尉向守门的士兵挥手示意打开宫门。时隔三十七年,当初孤身一人入宫的曹英,如今终于可以以一个人的身份离去。所以他走得格外的小心,缓缓的踱着步伐,就像在用脚丈量着短短的甬道。不远处站着的校尉等得不耐烦了,喊道:“兀那阉人,快些走!”曹英步子一顿,回首向校尉说道:“老夫从今以后再也不是阉人了,吾名曹英!”说完,一甩袖快步离去。这个姿势是他偷偷学那些朝堂之上的大臣们的,如今终于可以堂堂正正的用出来了。校尉惊讶的看着那老阉人越行越远,挠挠脑袋,嘀咕道:“真是怪事,这年头连阉人都这么有骨气了?”
出了宫门,曹英辨认了一下方向,径直离开了,他入宫这么多年,虽然说一直谨小慎微,但多少还是存了些家底的。他如今最想做的,就是拿着这些钱财,回老家置办几百亩家产,求族长给自己重新立籍,再从族人那里过继个孙子,把曹家的香火传下去。
曹英离去了,去追求他想要的安定生活。还有些人,却并不想离去,更不想陪着一具冰冷的尸体过完后半生。
比这更早的时间,皇宫西门的城墙边出现了一条鬼鬼祟祟的身影,躲避过来往巡逻的禁军,黑影偷偷接近了内城墙根的一处拐角,燃烧的火把照不到这里,形成了一片黑暗的角落。左右无人,这人悄悄地扒开墙根的一丛灌草,竟从里面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看大小,显然是某种经常吃排泄物的动物专用。不禁心中暗自得意,要不是自己记起这宫墙下不起眼的旮旯还有个狗洞,恐怕就误了贵人的大事。摸了摸怀里的东西,黑影正待弯下腰从洞中钻出去,后面突然传来一声爆喝,“何人!与我拿下!”黑影大急,慌忙向洞中钻去,刚钻进一半,后方脚踝处传来一股大力,黑影便被硬生生的拽出狗洞,接着被人粗鲁的拽着头发将脸抬起来,就着火把的光,黑影的样子清晰的出现在眼前,明显男性化的脸,面白无须。“是个阉人。”说话的是一旁手执火把的禁军士兵,“带回去,交给统制处理。”这队禁军的头头说道。
晚些时分,禁军统领刘邺站在了武英殿外,不一会儿,殿门打开,一个小黄门出来对刘邺行礼说道:“骁毅侯,太子召您进殿。”看完了刘邺呈上来的供状,还有从那个太监身上搜出的信封上写着“祖父亲启——柳淑”的信,刘明愤怒的握紧了拳头,这个贱人!抬头对刘邺道:“将送信的宦官严加看管,留他一条狗命。另,仔细甄别城防,勿要再出现这种事情!”“尊太子令!”
且放下太子这边,皇后此时也面临同样的问题。“……林琯你出来!本宫今天要与你好好理论理论!……放肆,何人敢拦我!……滚开!……”坐在御书房的林琯听着外面越来越激烈的争吵声,轻轻地皱了皱眉头,对一旁的婢女道:“告诉外面的统制,放人进来。”“是”哐!殿门被重重推开,一众身影快步走了进来,最前头的赫然是雍妃,看她气冲冲的样子,显然来者不善,旁边紧跟的是不断劝阻她的玉妃,更后面还有华妃,夏妃,杨妃,宫里有品级的妃子基本上全来了。林琯起身走向众人,众妃子连忙见礼,雍妃也被玉妃拉着不情不愿的见了礼。“雍妃,有何事要你在这御书房前直呼吾名?难道不知陛下刚去,难道不知尊卑上下!”若是放在以往,对雍妃这样想到什么就是什么的直脾气性子,林琯是不会在意的,说话虽冲了些,但人没心计,林琯也从未与她计较。但如今不行,帝王驾崩,皇后必须得把架子端起来,这后宫中从来不缺斗争,要是让人以为一国之后软弱可欺,这后宫只怕就静不下来了。雍妃也是一愣,她没想到昔日里看起来文文静静的林琯居然也有如此威严的一面,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旁边的玉妃见状,对林琯施了一礼,道:“姐姐恕罪,姝姐姐只是心急了些,并无不敬之意。”林琯看向雍妃,道:“念你无心之失,本宫不与你计较。有何事要找本宫?说吧。”雍妃被林琯抢先一喝,胆气先去了三分,如今再说起话来也稍显底气不足。“陛下驾崩,你为何不许我们见陛下最后一面?难道只有你心里有陛下吗?”“笑话!历朝历代,哪有妃嫔可观帝王遗容的!”雍妃一时语塞,一旁的夏妃接话道:“可陛下也走得太急了不是么?前天晚上还在与我说,秋猎他要与齐王比拼箭术,哪知,这一恍眼……陛下他就……呜呜……”话还未说完,自己倒先哭起来了,哀哀的哭泣声勾起了其他人的悲伤,转眼间倒是个个都红了眼睛,雍妃也抑制不住自己,用手帕掩着脸哭了起来。林琯无奈,吩咐宫女将各自的主子送回去,又让人通知太子,让他尽快掌控朝局,无需担忧宫中。这后宫有她在,天还塌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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