啸梁尘 第3章江离香草几回闻

    绿茫茫的旷野上有座红色的山格外显眼，叫做赤丘山，这山中树生出的叶子皆为红色，传说上古时期刑天被黄帝砍去头颅，刑天从此以乳为眼，以脐为口，他路过此地时脖子上的血滴在土地上，染红了这片山，故名赤丘山。

    大禹治水之时，派人运走这山下的息壤以堙洪水，洪水堵住了，息壤被挖走的地方也形成了一条江，唤做丹江。

    丹江两边自古以来就盛产蘼芜，是一种香草，又叫做江离，发出阵阵清香，引得许多人来采摘，年月一长这里便形成了一个小村子。后来有个朝中大官儿路过此地，恰逢头痛无比，疼痛难忍，大概是回京途中路途颠簸，凉风入脑所致，当地人说这蘼芜入药可解此症，这大官儿服用之后果然见效，头痛消失，高兴之下就说:“这里就索性叫做江离吧。”后来这小村落居住的人越来越多，逐渐变成为了今日的江离县城。

    “江离”也就是“江蓠”。屈子在《离骚》里面有云：“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这种香草能长到一尺多高，到每年四五月长得极为茂盛，发出的香味弥漫在江边，倒是吸引住了不少来来往往的文人墨客。有诗云:

    春去早，草未凋。

    梦中江离香满楼，

    玉笛隐隐水滔滔。

    徒忆月下桥。

    话说江宁城破之后，梁上飞带着那小姑娘金妙灵于其余二人汇合，金崇吾此时已是无处可去，梁上飞兄弟二人本视他为生死兄弟，又见金崇文以死殉国，心中好生敬佩，便要让金崇吾带着金妙灵，同二人一起回老家江离县，再谋生计，金崇吾推辞再三，眼下却又带着个小姑娘，甚是棘手，只好被二人强拉着到了江离县。

    金崇吾感恩之余，道:“若如二位不弃，愿与二位结为兄弟，永不忘义！”

    梁上飞道:“我二人早已将先生视为生死兄弟，结义不结义又有何区别！以后我二人便叫先生金大哥！”

    金崇吾好生感激，梁上飞又道:“我本有兄弟三人，大哥梁上风已遁入空门，房屋闲置，金大哥还需凑合着住。”

    梁家这三个宅子并肩而立，金崇吾被二人拉着，住在东首第一个宅子，心中好不感激，半月后又在江离县开办了间私塾，专教街坊小孩儿读书念字，以此为生。

    却说梁氏二人，梁上游尚未婚配，梁上飞已有妻小，儿子此时已是八岁，唤做梁无舟，他见大伯宅子里住进两个人，甚是好奇，常翻过墙去找金妙灵玩耍。

    半月后，这两个小孩儿便天天粘在一起，梁无舟带着金妙灵去江边拣石头，又爬上树掏下鸟窝来，金妙灵瞧见鸟窝中几枚鸟蛋，心中高兴不已，摸了一会儿，却又叫梁无舟放回去，梁无舟心想她父母陨在江宁城，知道她是不愿让鸟妈妈找不到鸟蛋，从此便不再掏鸟窝给她。两个人又拉着手跑到一片草中，清香入鼻，金妙灵问道:“小舟哥，这是什么草，为何如此香？”

    梁无舟道:“这是我们老家的江离香草。”又折下一支草叶放到金妙灵手中，金妙灵拿在鼻下一闻，道:“真香！小舟哥，以后我们每年都来看这江离草，好不好？”

    梁无舟点点头，金妙灵小手一挥，将这草叶抛到江中，随着江水飘走，二人顺着江水望去，直到寻不见那草叶。

    这片江离香了十回，又凋了十回，两个小孩却是每年都来。这年金妙灵已是十六岁，她在江离草边坐着，瞧着梁无舟在江边拣石头，忽然觉得肩上被人一拍，回头一看，瞧见梁上游翘着眉毛，一根手指竖在嘴边，当下会意不做声，只见梁无舟做了个往前推的手势，金妙灵莞尔一笑，起身悄悄走到梁无舟身后，只见他伸手去拣水边的一颗石头，两手往他后背用力一推，只听“扑通”一声，江里露出个头来，道:“好哇，你们两个暗算我！”

    梁无舟坐在水中，往金妙灵身上泼水，金妙灵两步跑到梁上游身后，露出个笑脸，一边嘻嘻地笑，一边道:“小舟哥，你名叫无舟，当然是要落水咯，这可怪不得我！”

    梁上游也哈哈大笑，道:“舟儿，起来吧，你大伯让我来叫你去。”

    梁无舟站起来走回岸上，道:“三叔，我这就跟你去。”二人跟着梁上游走回家，梁无舟自去换衣服，金妙灵拉着梁上游道:“三叔，梁大伯唤小舟哥有何事？我也要跟着去！”

    梁上游哈哈一笑，道:“你这个机灵鬼！但去无妨。”

    金妙灵一乐，等梁无舟出来，三人走到城边一座寺庙里，寺前一块大匾上写着“正觉寺”，梁上风便在此出家，三人走进一间禅房，只见梁上飞已在屋里席地而坐，旁边一个光头和尚手拿佛珠，正在兀自诵经，也没听明白他念的什么，三人在梁上飞旁边坐下，那和尚便是梁上风，只见他念完一段佛经，睁开眼道:“今日唤你们，主要是为了登云步法一事。”

    金妙灵心中一动，心想这登云步法却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只听见梁上风道:“我虽已出家，早已不问世事，但当年受夜燕衣钵，他于我有师恩，这登云步法万万不可失传。”

    古人云: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原来借东西这一行也是分门成派，用刀具划开衣裳口袋取物的叫“小刀会”，也有空手套白狼的，叫做“空手派”，这类人也叫又叫妙手空空。还有人凿穿房屋石壁而入的，叫做“开窑口”，有个文雅的说法乃叫作“开桃源”，以示穿壁后有豁然开朗之意，所以又叫“桃源帮”。

    当时道上有个大盗叫做夜燕，这夜燕身怀绝技，可翻越皇宫围墙，进皇宫借东西如探囊取物，夜燕取出珍宝来，皆用作救济百姓，可谓是盗之侠者。有一年夜燕路过江离县，遇到梁上风，他见梁上风身手矫捷，悟性甚好，品行亦无差，便有意收他为传人，那时梁上风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夜燕在道上行走几十年，自创了一种翻墙奇法，唤做“登云步法”，一生只传给了梁上风一个人，从此便云游四海，化作天地一沙鸥。

    梁上风继续道:

    “夜燕教我登云步法时，我方满十八岁，我年轻时，倒也算天资聪颖，学起本事来也是一点就通，就连看书也是过目不忘。约摸三十余年前，我刚从夜燕那里学到这登云步法，便想着要出去试试身手，有一日路过长沙府荷叶塘，我打听到在白杨坪有一户人家家境殷实，到得晚上便翻墙而入，从窗户溜进屋中，潜伏在梁上，只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道:‘子城，早些睡，明日再背也不迟。’

    一个少年回应道:‘知道了，娘，我背完立马就睡。’过得一会儿，我探出头，看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在灯下看书，我当时刚出师不久，寻思着要待到这家人都睡去再动手。不料这少年竟一直在重复诵读一篇文章，久久不去歇息，我听他念了几遍，知道乃是《南华经》中篇目，又听他背了好几遍，却依然没能记住，我却早已能背下来，我当时年轻气盛，心中冲动难忍，哪里管得了这么多，当下跳到屋中，对那少年喝道:‘就你这资质还读什么书！’当下把整篇文章脱口背出，随即爬上房梁，从窗户跳出。”

    众人听罢哈哈大笑，梁无舟捧着肚子道:“大伯，哪有你这样借东西的。”

    金妙灵笑得已不成声，道:“那可不是，这哪里是去借东西，整个一背书比赛，哈哈哈哈。”

    梁上风却无一丝笑意，只听他说道:“你们可别小瞧了这灯下少年，这少年虽说资质平平，后来却发愤图强，中乡试，会试，朝考，道光皇帝亲自选他入翰林院，后来又至内阁学士，兵部右侍郎，十年之内，连跃七级官职，你们可知此人是谁？”

    他见梁无舟二人已是目瞪口呆，继续道:“那日我在荷叶塘，去的便是曾家的院子，后来我才知道，那叫做子城的少年，便是现在的曾国藩。”

    四人一声惊呼。

    梁上风道:“舟儿，你坐到我跟前来。”

    梁无舟起身坐到他跟前，梁上风道:“舟儿，你可知我今日为何讲起此事？”

    梁无舟道:“愿闻大伯教诲。”

    梁上风道:“这少年曾子城不算天资过人，却以后天修习登峰造极，现在已功成名就。你天赋异禀，我若传你登云步法时，你定当潜心修行，切记不可胡作非为，凡事要以善为本，造福众生，才不辜负夜燕的一番苦心，知道了吗？”

    梁无舟道:“孩儿谨遵大伯教诲！”

    梁上风点点头，道:“这登云步法的确是要看天赋，你父亲和三叔二人也未能完全理会得，你以后定要尽力而为。”他也不顾金妙灵在场，念道:

    “身若风过松间，如坐针毡。

    足御天地之气，如履薄冰。

    翼若垂天之云，如临深渊。

    而后知其为梦，如在平地。

    图南何须九万里，五步亦可作云梯。

    既不知梦境与清醒，又怎知高墙与平地。”

    梁无舟牢记在心，梁上风道:“这登云步法虽然只有四五步，却是翻墙上屋的绝佳技巧，要旨在于调整气息，心中百念俱弃，气通百脉，使身体飘逸，而身轻似燕，其次是用地形，如墙上微小的凹凸，墙角处两墙相接之处进行逾越。口诀只能让你平心静气，技法却是要你爹和三叔点拨。”

    几人听罢点点头，梁上风道：“以后的事就要多多拜托二弟和三弟，我这便要打坐，你们去吧。”

    几人告别梁上风，出得寺来。从此梁上飞每日点拨儿子翻墙上树，自不在话下，梁无舟两月之后，便能往上连跳三步，到得第四步时，却已举步维艰。如此过了一年，梁无舟已能往上连跳四步。

    各位看官可不能小瞧了这一两步，平常之人想要翻墙而过，只能借一两步的力。加以修习的人想要上墙，那也只能到三步，要翻过平常人家的庭院倒也够用，但在皇宫高墙前却是束手无策，除非借助工具方能登上。这登云诀虽说只有四五步，却可不能小瞧这关键的一两步，这一两步上去，伸手能抓到墙头，便能顺势而上。

    这一日梁上飞唤过梁无舟，道:“舟儿，你这登云步法已可往上四步，若假以时日，必能登峰造极，切不可心急。眼下却有一事要你去办，亦是磨练你之意，几月前太平军已经战败，江宁城被曾国藩兄弟率军攻破，生灵涂炭。我兄弟三人有一恩人，叫做竹禅和尚，住在江宁清凉寺，意在超度亡灵，安定冤魂。他这几个月来到处募捐，赈济灾民。我等也应效绵薄之力，你明日便动身往江宁，将此包袱交于他，算是我兄弟几人的心意。”说罢从提过一个小包袱，梁无舟答应了，接过包袱，想着要去向灵妹辞行，这便翻过墙到她院中，此时金崇吾正在私塾未回，只见屋门紧闭，敲门也是不应，心想有些不对劲儿，平日里灵妹随寻随到，为何偏偏今日寻不见。

    到得晚上，只见金崇吾自己在屋里，一问之下，金崇吾道:“妙灵今天不是说去寻你了吗？既然没和你在一起，那倒奇怪。也不知她去了哪里，为何还未回来。”

    梁无舟怏怏而回，在床上躺倒半夜，也没听见隔壁有何动静，这才睡了过去。到得次日早上，又去隔壁院中探视，也不见人影，这才背上行囊，骑马出城。

    这时正值春天，万物萌生，大地复苏的时候，一路上空气尤为清新，还带着淡淡的花草香，梁无舟虽未能同金妙灵道别，这时也是神清气爽，顿时心情大好，驱马往前。

    不到半天功夫，走到路边一个酒水铺，梁无舟行了半天，已是饥肠辘辘，心想带的干粮也不甚好吃，不如在这里小吃一顿，前面也不知何时才有店铺，扭头一看，只见那店老板正在铺子旁的马槽边喂马。这店老板看见有客人自是高兴，“哟，客人来啦，旅途劳顿，请下马稍坐。”

    梁无舟翻身下马，把缰绳拴在马槽边。刚踏进铺子，竟猛的一下站住了脚跟，直直地盯着方桌旁的一个公子哥，只见这公子哥一张瓜子脸，脸上一张笑吟吟的小嘴，两只水灵灵的眼睛正盯着自己看。梁无舟睁大了眼睛道:“你怎么在这里！”

    这小白脸不是金妙灵却又是谁，她收起笑脸，故意压低嗓门:“梁小爷见笑了，这铺子又不是你家的，你梁小爷来得，我金小爷就来不得吗？”

    梁无舟又惊又喜，道:“是是是，金小爷，你可知金大伯正到处寻你，你可不能乱跑。”

    金妙灵道:“我昨日听到你和梁二叔对话，便打定了主意要去江宁，我大伯已经同意，你却阻拦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