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是的,是我偷的,没错。”
伊斯本坦然承认了自己的罪行,没有辩解,没有抵抗。他昂首阔步地从他家徒四壁的破屋中走了出来,迎着唐娜不可置信的目光,迎着莉莉姆满怀愧疚的眼神和拜伦转开的侧脸。是的,他很坦然。
“好了,真相大白,赛维小姐你看——”科尔多瓦市政府的人狠狠地顶住伊斯本的两条胳膊,把他的手绑了起来,推搡着带走,一旁的胖子官员很谦卑地这么说道:“这种异教徒混账竟然敢冒犯您的威严,这实在是太下贱了!您觉得我们应该用什么刑罚处置他比较好?”
“这方面我不在行。”赛维小姐毫不在意,她略嫌恶地看了周遭一眼,异教徒社区的卫生环境显然不入她的法眼:“我们回去再谈吧,这地方——”
她的视线往周围晃了晃,围观的异教徒们缩了缩身子,有的直接离开了:“这地方人多嘴杂,还都是异教徒——天知道这些邪恶的家伙们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亵渎的事情。”
“您说的是。”官员恭维了一句:“我们先走吧,到时候还要好好审审这个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伊斯本不会做这种事的……他不会的!”唐娜用衣角捂住了眼睛,她在哭泣:“这里的人都知道,谁都有可能去偷,唯独伊斯本,唯独他不可能!”
“人心隔肚皮……他真正想什么,又有谁知道呢?”拜伦想安慰她,但她却只能说这种违心的话,她知道自己今天的声音很假,非常假,完全没有她自称的前途光明的诗人的样子。
“我不想,再看到你们——”唐娜把衣角拿开,她用红肿的眼睛瞪着,就这么直直地瞪着拜伦。
她为今天打扮地很漂亮,在经历了昨天的事情之后,她终于下定决心向伊斯本求婚——是的,女人向男人求婚,当着异教徒社区很多街坊的面。
她的妆花地厉害,来自亚历山大和特拉比松的化妆品并不是街角路边卖的本地货可比的,她今天原本可以很漂亮,说不定也可以很幸福。
只要莉莉姆和拜伦没有带着人气势汹汹地一路闯进求婚现场,那么她一定能够得到幸福,她也理应得到幸福。
“你们滚!你们——滚啊!”唐娜歇斯底里地叫了出来,她的拳头不住地、雨点一般地往拜伦身上砸去。唐娜的力气很小,拜伦却很痛。她的心很痛。
“我们走吧,拜伦小姐。”莉莉姆猛地抓住了拜伦的袖子:“我们很抱歉……唐娜,我们真的很抱歉……真的……”
“希望我们今后不会再见了。”
“赛维小姐您看,我们对付异教徒的法子可多了!”肥胖的官员如数家珍一般地掰着手指头:“绞刑、斩首、水刑、鞭刑、拖刑……只有您想不到,没有我们做不到!更别说这种罪大恶极的贼子,只要您愿意,我们可以用任何手段处置他。”
“我想看着他极度痛苦地挣扎着去死,一定要极度痛苦,大概就像——没错,就像我们女人生孩子流产时一般的痛苦!”赛维小姐的肥脸上挤出了兴奋而邪恶的表情,每个人在拥有对其它人生命的处决权时,大概都会——或许表现在脸上,或许表现在心里——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吧?
“呃,这个……”官员不是女人,他不理解女人生孩子流产时大概有多痛苦,不过他观摩过自己老婆生产时候的样子,他大概能想象的出来:“无烟火刑?您觉得火刑怎么样?”
“行刑时我会去现场的……去观摩一下效果。”赛维小姐显然相当满意,她没再理胖子官员了,而是转向了站在一旁毫无表情的拜伦:“哦,拜伦小姐,我的小天使,谢谢你!如果没有你,这个该死的异教徒就该逍遥法外了!”
“是啊是啊。”拜伦打着哈哈。
“当然,我不会忘了我们一早说好的东西。”赛维小姐往拜伦手里塞了一个相当沉的荷包,看到莉莉姆没在注意这边,又眨了眨左眼,往拜伦的口袋里扔了另一个包:“这里的每一分都是你应得的。”
“那么我先回去了,记得来看我哦~”
拜伦掂着包里的三百比索,心里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他招了,他全招了,没有废话一个字!”一个满脸晦气的家伙从地牢门口钻了出来:“按照惯例,我问了他死前想要些什么,他说想要和那两位举发他的小姐谈谈。”
“那感情好!我们还能省下置办断头饭的钱。”胖子官员头都没抬,他在忙着处理政府公文和领主那里发来的公文——他总是有这么多公文:“两位小姐和他谈的时候记得告诉他是火刑,让他死的安心——你们也放心,他被锁起来了,你们安全得很,不会有事的。”
“你们不用解释,我已经想明白了所有的问题。”确认领路的家伙已经走远了,伊斯本抬起头——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到的事情——对莉莉姆和拜伦说道:“是那个叫胡安的家伙让你们这么做的吧,这样一来那些化妆品也能说得通了。”
他的笑容很灿烂,让人感觉他现在不像是被关在地牢里,而是在哪里参加王室晚宴:“虽然这个问题很没营养,但是我还是想知道,他答应给你们多少钱?”
“一千比索,够买几十条你的命了。”
“他还真是够大方,有这些个钱直接买凶杀了我不就行了么,还能省下一部分呢!他却非要搞得像现在这么复杂,这么大费周章!”
“具体的细节其实没这么简单。”莉莉姆想要解释,不过显然没什么必要。
“我明白,事情不会总是向人们幻想的方向发展,对此我深有体会。”
“还有,我希望你们不要把真相说出去。事已至此,再做什么都是没用的了,还不如将错就错——我相信胡安是不会亏待唐娜的,而唐娜也能从他那里得到比我这里多得多的幸福。”
莉莉姆和拜伦相视无言,她们也的确没什么话好说的。
“还有……”莉莉姆挤出了几个词:“那些人说了,你是火刑。”
“布鲁诺应该有经验。”拜伦勉强挤出了个冷笑话,不过伊斯本并不知道布鲁诺是谁,而莉莉姆现在也笑不出来不:“还是无烟火刑。”
“这没什么,人总归是有一死的。”伊斯本无视了拜伦的冷笑话:“我不过是个家徒四壁的小人物,我的死不会名扬后世,不会是被人们称颂的殉道者。不过至少因为我的死,唐娜能得到幸福,那么我就足够高兴了,至少在死前,呃,也不能说死前吧,反正做了一件好事。”
“虽然我的出身卑贱,但总算我的死能为自己所爱之人的幸福做出点贡献,这么想想我这一辈子也值了吧,你们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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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火刑当天,全城的人齐聚在科尔多瓦中心的骑士团广场上。伊斯本被作为对异教徒杀鸡儆猴的典范被钉在十字架上,他的脚下堆满了木炭——大家应该都知道,木炭烧起来烟很少,这样被火刑的人不会很快被浓烟呛死,而是在火烤中慢慢死去。”
流着鼻涕的孩子瞪着他的小眼睛,提心吊胆地听着,其他得成年人听众有的已经泣不成声,用麻布围巾擦拭自己的眼泪,有的双拳紧攒,手心红的几乎能滴出血来。
“伊斯本在烈焰中忍受着痛苦,胡安就站在他的身边——是这个恶毒的男人亲手点燃的那焚身的烈焰!他要看着自己的情敌就这么被活活烧死在自己的面前,他要告诉所有人,这就是和他作对的下场!”
“那之后呢?之后发生了什么?”听众迫不及待地问道:“他不会有好下场的对吗?神会降罪于他的,神怎么会容许这种恶毒的家伙活在这个世界上耀武扬威!”
“是的,没错!”丹德里恩唾沫横飞、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讲述道:“是我们的莉莉姆小姐,她在最后终于认清了自己的错误,她向所有应该知道事情真相的人说清了一切!”
“她骑马载着唐娜冲进了广场,她们把胡安那个该死的恶魔撞进了噬人的烈焰里,她们把十字架撞翻,把伊斯本给救了下来!她们在那些愚蠢的政府官员那肥胖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人群躁动了起来,他们在想象那样的场景,他们在把愚蠢肥胖的政府官员的脸换成税务官瘦猴似的脸。
“沉冤昭雪!伊斯本获救了,神的伟力让他在清除罪恶的烈焰中活了下来!同样神的伟力如火上浇油,胡安这个魔鬼被惨叫着烧成了焦炭!自此往后,伊斯本皈依了伟大而正确的公教信仰,终于和他所爱、同样也深爱着他的唐娜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而我们迷途知返的莉莉姆小姐,也在这对患难情侣的祝福下踏上了继续向南,向世界的尽头前进的旅程……”
观众们热烈地鼓起掌来,鲜花和帽子在空中不住地飞舞,丹德里恩脱帽向所有观众致意,早就摆在舞台边上的木桶早就装满了,溢出来的铜子在人们的脚步中不住地跳动。
“您的故事讲得真好!”丹德里恩伸出自己的左脸,让一位长得还不错的乡村姑娘在脸上吻了一口:“您接下来的几天还会留在村里讲故事吗?”
“不,我亲爱的女士。”丹德里恩牵起乡村姑娘的左手,在中指上亲了一下,她的脸一下子抹上了绯红:“我还要追随着莉莉姆小姐的脚步,去记述更多关于她的故事,不过如果实在是盛情难却的话,我倒并不介意明天继续在这里讲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一听还有故事可听,散场的观众们又围了过来,如猪拱食一般地把脸凑近,生怕离得远了听不到第一手的消息。
“莉莉姆小姐离开生养她的城市拉古萨之后的第一个故事,发生在扎拉城。好了朋友么,今天我只讲这么多,再说就没有意思了。我们明天还是这里,大黑树下不见不散!”
人全都散了,遮阳避暑的大黑树下只剩下丹德里恩一个人。他找了张凳子坐了下来,伸了伸因为长时间站立而有些难受的腰,拿出了他的鲁特琴。
“如果所有的一切都如同故事里说的那么美好那该多好?但这怎么可能?事情不会总是向着人们幻想的方向发展,但人们总是需要幻想,生活再艰难总是要过下去。”
他弹了起来,十指激荡起了绝伦的琴曲,鲁特琴的乐声悲伤而悠长。
他从来不会对别人说他亲眼看过伊斯本被钉在广场十字架上那烧得和木炭一般的身体,也不会说唐娜在一个月后同胡安结婚,他还去参加了两个人的婚宴,甚至受邀上台唱了一曲。
人们只需要知道璀璨的内心最终得成了璀璨的正果,所谓好人有好报。人们喜欢这个说法,老爷们也巴不得所有人都相信这种说法。而他呢,他丹德里恩呢?只不过是告诉人们好人有好报,以此讨些铜子糊口的小小吟游诗人兼剧作家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