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钧这一下心神激荡,虽然及时抑制,但脚下仍是发出极轻微的“喀”的一声,乃是踩到枯枝之声。
只不过远方的燕雪却显然没有那么敏锐的耳力,毫无动静。
此时燕雪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模样也仅是十六七岁的年龄,纵然此时荆钗布裙,亦难掩其清丽动人之处,虽然不是傅钧记忆中二十来岁、温柔含笑的碧衫女子,但这张熟悉的面容,傅钧却绝无可能错认。
傅钧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燕雪——因为前世的他,第一次见到燕雪,是在丹霄派的青翠坪上,当时燕雪是一名刚刚拜入贝君瑶门下的新师妹,而他那一年二十二岁,已经进入内门七年。
燕雪是清心长老贝君瑶的最后一任弟子了,虽然是大龄拜师,之前也从未修习道法过一日,但她天资聪颖出色,亦极耐心好学,未过半年,修为便从执剑初期境界升至了意剑初期境界,而三年后更是达到了意剑后期境界,虽然比不上傅钧和秦湛的进境飞速,却也胜过许多普通弟子的数十年苦功。
不过此时的燕雪,还并不是丹霄派弟子,也比前世初遇的时间要早上整整四年。
——原来十六岁的燕雪,竟是这般模样……
傅钧目光不觉落在那道纤细倩影上,心中正自百感交集,却只听燕雪陡然发出一声轻轻低呼,声调却隐含着痛楚之意。
他不由当即望向燕雪,却见她紧蹙蛾眉,垂眸注视着自己的右足,口中轻喃着道:“哥哥……等我……”
傅钧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燕雪坐着的姿势显得略有些不正常,似乎是扭伤了脚踝。
就在此时,燕雪却强撑着站了起来,虽然身姿犹有些摇晃不稳,似乎是在强忍疼痛,但也咬牙坚持着站住了。
然而燕雪刚刚走出几步,便低呼一声,身子一歪,往旁直直摔倒下去!
傅钧当即无法坐视不理,一个纵步飞身上前,及时接住了燕雪几至跌倒的身体。
燕雪见到陌生人,顿时惊呼一声,脸上满含惊吓地跄踉倒退一步,道:“你是谁?!”
“小心。”傅钧伸手相扶,直到燕雪站稳了身体,重新在圆石上坐下,并羞怯地抬头示意他可以放手了,傅钧这才松开抓住燕雪手臂的左手,退后一步站定,方道:“我名傅钧,是丹霄派门下弟子。我今日与人前来此地捉拿狐妖,故而搜寻至此,并非有意惊扰姑娘。”
“丹霄派?那是什么地方?”燕雪语气中含着微微讶然,一双眸子中流露出好奇之意。
傅钧微微一怔,未曾料到燕雪此时对于修道之事竟还是一无所知,否则便不会不知道丹霄派的大名了。他也仅是在一霎那后便回过神来,道:“是一个修道门派。”
“修道?”燕雪目光打量着傅钧全身上下,依然略带惊讶道,“可你看起来,不像是道士呀。”
“本派弟子所修是为俗家道,不禁婚嫁荤腥,在衣装上亦无限制。”傅钧继续耐心解释道。
“好吧,看起来,你也不像是坏人的样子。哥哥说要我小心陌生人,尤其是男子,叫我尽量少跟他们说话,但我总觉得,这世间上还是好人居多,坏人又不是处处可见。”燕雪说着,微微偏着头看向傅钧,“我叫燕雪,燕子的燕,白雪的雪。哥哥说,这是因为我出生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故而取名为雪。你说你叫傅钧,又是哪两个字?”
傅钧一时间有些不能适应这样的燕雪。
他印象中的燕雪,是一位温柔细心、又体贴稳重的丹霄派女弟子,虽然言语温软,态度柔和,心中却自有一套坚定的原则,并以一身出色的修为与剑术,让人不敢欺凌;而不是眼前这样一派天真烂漫、纯洁无暇的姿态。
他一时微微失神,却见燕雪已经举起手来,在他面前晃了一晃,疑惑道:“你怎么不说话?你该不会连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怎么写吧?”
傅钧立即收敛心神,在指尖凝成一道剑气,低头在地上划出“傅钧”两个字。
“原来是这个钧字呀。”燕雪点点头,随即低头自语道,“问清楚了名字与身份,就算出什么事也可以直接找上门去讨还公道,应该没有别的事了吧?”
她虽然语调极轻,几乎是含在嘴里说话,微不可闻,但以傅钧的耳力,自然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心中生出一丝啼笑皆非的感慨。
傅钧默然不语地站在原地。
只见燕雪倏然又抬起脸来,却是犹豫着轻声道:“可不可以……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事?我一定会尽力帮你完成心愿。”傅钧立时回答道。
燕雪绽出一个柔和的微笑,似是在表达谢意,随即又眉尖微蹙,面上浮现出淡淡忧愁,道:“哥哥已经病了三天,浑身高烧不褪,什么都吃不下去,我们好不容易才请到辛大夫开了药方,却唯独缺了一味最重要的忍冬藤,乡里偏偏没有任何人有卖,我只得一个人上山来采药,却在刚才不小心崴了脚,一时间没办法走路了。”
傅钧听完后遂即道:“我身上有白玉膏,可治任何外伤。”
燕雪轻轻摇头道:“我这个不碍事的,求求你先帮我去找忍冬藤吧,哥哥的病拖不了太久,我在这里歇一歇便好了。”
傅钧见她执意,不忍拒绝她的要求,却又聆听了一下四周动静,确定方圆数十丈以内毫无其他人踪,这才说道:“那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即刻便回。”
“嗯。多谢你了。”燕雪见他即将动身,又似乎陡然想起什么,急急叫住他道,“等等,你知道忍冬藤长得是什么样子么?”
“知道。你不必担心。”傅钧并未回头,径直讯步前行。
忍冬藤即为忍冬枝茎,而忍冬在山坡上十分常见,叶呈卵形,花冠若唇,分枝颇多,枝上还生有一层短柔密毛。而忍冬花初开之时,蕊瓣俱为色白;经二三日后,则颜色变黄。新旧相映,犹如金银灿烂,极为耀目,而其气味亦甚芬芳。
傅钧既然说了要燕雪等待片刻,便不会食言,而未过半刻后,他便已采摘了不少忍冬藤,俱是形色完好的枝茎,并取出一根布带捆好,方便携带。
傅钧随即原路折回,只见燕雪依旧坐在原地等候,脸上既有几分不安、又有几分期待,见到他回来,手中又拿着一捆明显的褐色藤茎,神情不由立时转为惊喜,道:“你找到忍冬藤了!”
“嗯。”傅钧淡淡一应,随即将忍冬藤递给她。“够么?不够我再去采摘一些。”
“足够啦,辛大夫说,只需要这么多就足够入药了。”燕雪用手比划了一下,随后便小心仔细地紧紧抱在怀中,满脸欢喜道,“那我总算可以回家去了!希望哥哥这段时间里什么事都没有……”
傅钧目光一扫燕雪的足踝,却因男女有别,不便多看,只一瞬后便收回目光。“我有白玉膏,你试用一下。”
燕雪尝试了一下挪动右足,发现果然还是疼痛未消,只怕无法正常走路,便接受了傅钧递过来的雪白瓷瓶。
因为毕竟男女有别,此时又非亲非故,傅钧是守礼之人,并不方便亲自帮燕雪敷药,除非对方强烈要求。
他退守一旁,只见燕雪敷药的动作倒是十分熟练,想来平时经常受过类似的外伤,已经敷药敷成习惯了。
——或者是她哥哥经常受到跌打损伤,作为妹妹的燕雪总是帮忙敷药?
燕雪很快便敷完了药,将瓷瓶重新盖好,还给傅钧,冲着他盈盈一笑:“今日之事,实在是多谢你了。”
此时的燕雪双眸莹然如明珠生辉,唇角浅浅弯起一抹柔和的弧度,似乎在一瞬间,与傅钧记忆中那位温柔含笑的碧衫女子影像重叠在了一起。
“我与哥哥家中一贫如洗,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报答你的……”只听燕雪继续轻声柔语地致谢,点漆般的双眸如同无暇美玉一般,光华流转,仿佛可以将人的心魂全部吸收进去。“若是你愿意的话,以后可以随时来我们家做客,我……会烧一些菜,可以下厨招待你……只要你不嫌弃。”
“……不会。”傅钧脑海中隐约浮现出前世的景象,心神略有一丝恍惚,下意识地回道。
燕雪忽又低头欠身,屈膝轻轻行了一礼。
却在燕雪抬头的同时,傅钧猛然只感到一阵剧烈的头晕,犹如一阵旋风袭来,不由得当即后退一步,同时以手捂住额头!
他身躯只是一晃后,便已稳住身形,并未摔倒,然而傅钧再次抬头看向燕雪之时,却是满心的不可置信,失声道:“你……为什么……?”
燕雪脸上似乎也有受到惊吓的颜色,此时惶然无措,眼中满含担心地道:“你怎么了?有没有事?”
“……没……什么。只是……一时……头晕发作了而已。”傅钧沉默了一下,终是一字一句地说道,却仿佛有些吐字艰难,面上神情也显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之色。
傅钧一时间彻底缄默下来,因为不知道要以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眼前的燕雪。
……这种头晕无比熟悉……分明是……有人对他使用幻系法术后的效果。譬如两年前甄素姣的姹女摄魂术。又譬如之前“幻魔”骆雷以幻心移魂珠发动的噬魂阵。
……但为什么……会是燕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