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绯的马车悄悄驶入桓府的院子时,天还没有亮。
昨日与阿楠好一顿商量何时入府比较妥当,后来还是决定趁着清早众人未醒之时,省得待桓府众人清醒之后,又是一阵虚礼,惹人心烦。
进了府后依旧是由着那黑面郎君引着,将马车停到了一个府中西北角的位置。
坐在马车中的曲绯面色很平静,敛着眉朝着车窗帘的缝隙中向外看去,蒙蒙亮的微茫清晨中,桓府后门房檐下的灯笼还沉沉亮着,她双手紧紧绞着裙角,看着朱红色的门一寸一寸的关上。
不知缘何,她心中居然有一些紧张。
记得上次看着朱门一寸一寸缓缓关上,还是在茂川的时候。
当时她还因着前途的未知不知所措,如今她已经身处桓府,还有了一个自己的院子。
昨日之日譬如昨日死。
她伸出手,哗地一声拉开车帘,望着空中那一点明亮的启明星,曲绯喃喃说道:“这不就是我最想要的结果吗。”
“女郎说什么?”阿楠将曲绯的轮椅从后面的马车上拿了下来,想要搀扶曲绯的手因着她的失神,虚虚地悬在半空中。
“无事。”曲绯微微仰头,面对着沉沉暮空粲然一笑。
“我只是,忽然想清楚了一些事。”
阿楠一怔,不解地看着她。
这时,曲绯已经拉过阿楠的手,踩着脚踏缓缓下车。
自行摇着轮椅进了院子,驭夫已经开始一趟一趟地往屋里搬东西,那黑面郎君点了灯,整个院里一片灯火通明。
那黑面郎君向她简单说了一下府中方位情况,便施了一礼默然离去。
见他态度冷漠,阿楠甚是气愤地埋怨了几句。
曲绯摇了摇头,这郎君的态度,便是桓公所授意的桓府待她的态度。
她以这般方式入府,桓公没叫他方才点灯时顺手将自己的院子点了,曲绯心下已是十分满足了。
转眼,天色大亮。
房檐下有一双小燕新筑的巢,它们亦是这院子里的新房客。
外屋的阿楠在整理曲绯的衣裳头面一类,心中却是忧虑,频频向屋内看去。
自家女郎明明行动不便,倒偏要受累整理那些从茂川带来的书卷,也不怕磕着碰着。
却见她身姿轻盈,摇着轮椅在那几口箱子和书架中间穿梭来去,嘴上还哼起了歌,高兴得不得了。
阿楠看着她这般样子,不由自主也扬唇笑开。
“阿楠!”曲绯叫道,“若是来日有机会再回茂川,定要将父亲的书再带一些出来。”
“诶呦女郎,读那些书作甚,心思太多,夫家不会喜欢的!”阿楠从箱中扯出一件水红色的华服,拍了拍上面看不见的灰尘,轻笑道。
曲绯没理她的丧气话,将箱中的书一本一本整整齐齐在架上码好,忙活的不亦乐乎。
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梨花树,白色的花冠蔓延开来,花瓣簌簌而落,形似落花吹雪,美不胜收。
曲绯忙的累了,便将轮椅摇到窗边,她单手托腮,呆呆地看着英实塔的塔尖。
“铃。”
倏然风起,塔上风铃声琳琳入耳,花雨飘摇而下,她不由得想起那个在落花微雨时遇见的高华郎君。
也不知他现在在做些什么。
正出神时,不远处传来了少女们的笑语声,混在英实塔的风铃声中,简直热闹非凡。
曲绯喜静,最恨人声聒噪扰扰,瞬时便皱了眉,将窗户大力关上。
“见我等前来妹妹便将窗户关上,这是甚么意思?”
一个青年女郎的声音不大不小的传来,将曲绯手中的动作生生一停。
“人家现在可是吴郡的名女子,谁愿意同你这般字都不识几个的俗物厮混!”另一女郎抢白说道。
只听众人哈哈大笑。
“女郎,女郎。”阿楠急急忙忙从外屋跑来,“桓氏的女郎们来了,听说女郎入府,正吵着要见你呢!”
说罢张着手看着四下杂乱的房间,不由急道:“唉,屋内这么乱,又不曾备下吃食,这般待客,传到桓公那里,怕是会惹他不快啊!”
曲绯没有说话。
半晌,她将手中的书慢慢摆上书架,咬唇轻道:“她们就是来这试探准备给各房传话的。”
偏偏挑了这正是忙乱的时候前来拜访,不是来看自己这外人笑话,挑理说礼数不周,还会因着什么?
千万别说什么得知妹妹到来喜不自胜便急着过来瞧上一瞧。
曲绯对着空气冷哼一声,手下动作愈发重了起来。
她实在是厌烦了宅院女郎之间没休没止的争斗试探,茂川曲氏如此,可没曾想这旷逸之门桓氏也是如此。
“阿楠,把我的琴抱来。”她沉声道。
阿楠身子一僵,急得差点落下泪来,“女郎啊,都这时候了,你还要琴作甚?”
曲绯回头,冷冷看了她一眼,道:“你去是不去?”
阿楠一跺脚,脚下开溜,转眼便将曲绯的琴抱了进来。
吩咐阿楠将琴放好,又寻了个舒服地方坐下。曲绯素手一扬,一串琴音便如高山流水般倾泻而出。
“阿楠,开门。”
于是,众女郎走进内间时,便只看到这样的场景。
一淡蓝色华服的清艳女郎坐在一地书卷之中,乌黑秀发飞墨般流泻肩上,身前案几上放着一墨色古琴,盈盈素手轻轻而抚,冲着她们吟吟一笑。
“阿姊们好。”
她柔荑一钩,随着话音一落,便弹出一个清雅音符。
桓氏众女郎站在这一屋子的书卷狼藉中目光怔怔,方才在来的路上所想的话,竟一句都说不出来。
她们何曾见过这么多的书啊。
诸女也实在想不到,对着这些身份家世都通通高于她的女郎,这小姑不但没有好吃好喝尽着待客之道,居然还这般安之若素。
众女郎看着她的眼神,无一例外,都像看着只怪物。
曲绯见状微微一笑,道:“阿姊们莫要拘着,这书卷啊本就是世间最最洁净之物,随便找个地方便坐下,我们姊妹也好说话。”
说罢又似是不好意思地掩唇一笑:“阿珩腿上有疾,便不给各位阿姊见礼了。”
说罢又着手钩出一个音符,目光沉沉侧耳聆听,似是在众女面前,旁若无人地给眼前这琴调起音来。
众女郎见曲绯心无旁骛,竟不知如何开口是好,一时无话,只得怔怔站于一侧。
良久,终是一似是领头的女郎按耐不住,转头向一旁候着的阿楠道:“喂,你家女郎怎的坐在这书堆之中?”
阿楠敛眉一礼,应道:“婢子办事不力,还未来得及整理完。”
众女郎终于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眼中总算是有了神采。
那领头女郎更是吃吃一笑,道:“来客了都不曾将屋子整理好,幸亏来得只是自家姊妹,若是换了外人,这笑话可是大了。”
阿楠心下一凛,终是提到这桩事上。
她刚想开口为曲绯辩解两句,却听见屋内琴音漾漾,华音流转,说不出的清婉明快。
诸女的注意力再度被曲绯吸引了过去,只见她们那外族姊妹明眸微沉,秀眉迤逦,唇边噙着淡淡笑纹,清声而道:“姊妹们前来拜会,连个通传都没,便径自进了人家院子,就不是笑话了?”
她的语气很轻,不似责备,倒像是姊妹之间一句普通玩笑话。
诸女郎却齐齐吸了一口冷气,转眸看向那为首女郎。
“那…那是因为……”那女郎涨红了脸,似是想要辩驳几句,却支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
“吾名曲绯,小字阿珩,还不知众姊妹如何称呼?”
正当诸女难堪之际,曲绯似乎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
诸女如蒙大赦,这才一个一个说起了自己。
为首的女郎叫桓耘,是桓公嫡次子的女儿,在一众女郎里身份高些,余下些人也自是听她的。
几人站在房中,装模作样地说了几句客气话,那一众女郎在那说,曲绯便坐在榻上微微笑着听。
各人都心怀鬼胎,气氛尴尬不堪。
半晌,桓耘终是沉气不住,她面色尴尬地看了看四周,假装喉咙不适般轻咳两声,道:“即便是因为事先没有通传屋子乱了些,怎的连杯水酒都不曾备下?我们说了这半天的话,口都渴了。”
她一出声,众女郎皆啧啧称是,俨然一副口渴难耐的模样。
曲绯但笑不语,只是将双手置于古琴之上,柔荑轻拂,抚了一首当下十分时兴的《清平调》。
诸女见她目光沉沉,专心不已,碍着礼数不去打扰。
却听琴音一落,曲绯十指按弦,将弦间余音生生压下,美目之间光华流转,轻声道:“这清平之调如同清泉润心,姊妹们是不是觉得现下不那么渴了。”
声音轻极却又清润之极,似是怕惊动了她所谓的涓涓细流。
众女皆惊。
最先了然的还是桓耘。
“曲绯,你怎的戏弄于我们!”桓耘小脸绯红,眼睛睁大,整个人透着一种愤怒和诧异。
曲绯错愕,一双美目定定望着桓耘,似是受了多大冤枉,颤声回道:“我怎么敢戏弄阿姊呢。诗书为塌,琴乐为酒,如今吴郡不少名仕都是这般交游的啊。”
说罢她似是想要证明自己一般,在身边箱中的书卷中翻找了一阵,终于抽出了一本急急翻开,双手将书摊到桓耘眼前,道:“阿姊你瞧,都是这样说的,这般风雅之事,阿姊怎的能不晓得呢!”
这话说的,倒似是桓耘见识浅薄了。
桓耘大恼,本是倚靠在一口书箱上的她呼地站起,提起长长的群套向曲绯方向走了几步,一边还尖叫道:“曲绯曲绯,你当真是没得一点尊卑次序,怪不得阿湄道她不喜欢你,我也不喜欢你!”
说罢,她沉着脸冲出房门。
其余女郎也应声而走。
此时,却听院门口传来一清亮男声:
“曲氏女郎可在院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