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绯离开地可谓逃也似,生怕没走出多远桓颂忽然回来,自己又得多留一阵。
张氏手心泛潮,她又何尝不辛苦?且不说那张氏凶悍,就光说她身后那苏氏,一不留神都能叫她抓住什么把柄。
若是再添上个桓颂,曲绯想都不敢想。
这么一比,连那粗疏的阿湄在她眼里都是率性真诚的了。
急着急着就走迷了路,白日里处处风情面面不同的桓氏老宅,到了这暮色四合的傍晚,周围一切都笼上一层沉色,叫人分个不出。
明明阿萱带她来时不过是百余步路程,曲绯在这转悠了快半个时辰,路是没有找见,薄汗倒是出了一身。
曲绯颓然,将轮椅停下,咬着唇恨恨说道:“就这么不待见我吗!”
寒鸦飞过,留下一片聒噪,似是在应和她一般。
曲绯气急,抬眸四下一瞟,想找找石头一类,将那畜生打下来。
这一眼望去,她心下顿时一惊。
自己身下所处的小径尽头,站着一个人影。
那人身形颀长风姿秀挺,暮色昏暗中,神光内敛,清冽得好似一眼寒泉的双眸,正定定地盯着她。
曲绯对上这样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暗暗想到,怕又是个贵重的郎君。
她还在沉思时,对面那人开口沉声道:“可是曲氏表妹?”
声音入耳,曲绯被声音中沁出的寒意刺得颤抖了一下。
指甲重重在掌心一握,她稳稳心神,轻声道:“是。”
“找不到路了?”
曲绯又按耐不住颤抖了一下,反射性地,竟有些想跑。
就在这时,那人影长腿一迈,朝她的方向走来。
她扬眸看着他的脸,见他手臂越过自己肩头,轻轻一提,一边轮子已经陷进泥土里的轮椅,又重新停在石板路上。
曲绯面颊绯红,净顾着着急,连轮椅陷到泥里都不知道,自己这把小力气,怕是还得费上一番周折。
“谢郎君。”曲绯敛眉垂眸,微微一礼。
那人也不理他,转身过去,只留给曲绯一个侧面剪影,双手一背道:“走吧。”
曲绯连忙跟上。
转过了几个小弯,眼前终于出现丛丛灯光,不远处是一碧绿小湖,湖上漂浮着今年春天新绿了的荷叶。
“走到湖对面,再拐个弯,就是你的院子。”
曲绯抬眸向那人看去时,那人也在侧眸看他,见她看来,他眉头一挑,似是以为她没听懂。
“你!”
灯光四起,曲绯在看清那人的侧脸后,脑中精光一闪。
昔日场景在脑海中如数重现,她不由自主地轻叫出声,“那日,你也在朱雀台上?”
此时此刻,那人又将视线挪了开去,只给曲绯留下秀长眼尾,“嗯”了一声。
那日坐在朱雀台上的郎君,桓珺算一个,眼前这个郎君,年纪比他大,身份应当也比他尊贵。
会是谁呢。曲绯心下纳闷。
就在曲绯猜测他的身份时,一个少年脆而清朗的笑声从身后传来,“欢喜表妹的郎君那么多,怎的你还目光痴痴?莫不是对自家大兄着了相?”
曲绯闻言一惊,原来眼前这郎君就是嫡长子桓穆。
俄而,她也觉得方才自己的眼神是痴了一点,迅速低下头去,心下窘迫,再不敢看那人一眼。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她微微抬眼,远处那穿了身青碧色长衫拍着大腿乐不可支的郎君,可不就是桓珺。
“曲绯见过大兄。”她连忙欠身行礼。
“嗯。”桓穆微一颔首,面色如常,似是没听见桓珺说了什么。
虽然曲绯记着他那两个橘子的好,却仍是在一礼之后忍不住转向桓珺低声斥道:“七哥孟浪,哪有郎君欢喜我?”
一双黑曜曜地眸子带着一点跳动的火光,水汪汪地瞪着桓珺。
桓珺一听来了劲,他几步走到曲绯身前,竖起几根手指怪声道:“韩扶风一个,三郎一个,还有今日那叫人送锦褥的姜氏郎君又一个。”言罢啧啧两声,道:“那日瞧你素白衣衫可爱可怜,没想到竟是个风流的。”
曲绯一愣,反射性地喝出:“胡说。和三郎有何干系!”
“你二人在朱雀台上窃窃私语,四目相对,端的亲昵,我们可都看见了。”桓珺摇头晃脑,道:“从白沙堤到霞周山,这么大个吴郡这么多的女郎,我还没见着姜三郎这般待过谁!”
“我……”
曲绯闻言低下头,吸了一口冷气。
原是自己百般谨慎,到底还是和姜三郎扯了个不清。
这般风姿的郎君,又有谁人能够不欢喜,只是自己这身份,连给他做妾都得有阿萱那尊贵。
士族的女郎本就是家族利益的牺牲品,若是家族捕风捉影听信流言,以为他对她感兴趣,将她送了去,她,她也就是给他做个外室还能合适些。
曲绯长长叹了口气,想着自己未来境遇很可能还不如姨娘,就不由得心下一紧。
“瑾文。”桓穆冷冷声音传来,“你休要胡乱编排。”
说罢似是好笑一般瞟了曲绯一眼,道:“瞧你给她吓成什么样。”
这话一出,深深陷入忧虑中的曲绯彻底愣住了。
抬眸看去,那捂着肚子差点笑到湖里那人,可不就是桓珺!
曲绯长舒一口气,随即小脸一苦,长长的睫毛动了动,喃喃说道:“古人诚不我欺啊……”
语毕望向天际,眉梢眼角撩绕着一丝清愁。
桓珺见她神色怅然,心下好奇便凑了过来,问道:“古人不欺你什么?”
曲绯见他上了前来,扬眸偷瞅了桓穆一眼,见他没看向这边,便唰地伸出手,抓起桓珺垂下的墨发便是狠狠一拽。
“哎哟!”
桓珺呆了呆,似是不敢相信她能这样动作一般,随即双手按住头皮瞪着她,大声叫道:“你这女郎,我不过戏弄你几句,你怎的这般粗鲁!”
几乎是他的声音刚刚落下,曲绯立时收了手,素白柔荑很随意地抚了抚裙套上的褶皱,随后很优美,很从容地慢慢坐直。
新月如钩,光华落在她清艳的小脸上,蒙上了一层淡淡荧光。
桓穆转过头,落入眼中的便是曲绯这般优容模样,哪看得见方才那狠狠一拉。
“古人道:‘以虞待不虞者,胜。’”
“嗤。”
桓穆终是按耐不住,轻嗤出声。
曲绯循声望去,只见他嘴角,凝着一抹还没散去的笑纹。
她见他这般模样,便知方才她拉桓珺头发的举动,桓穆是看见了的。
仔细打量,见他面上并无不妥,曲绯这才放下心来。
“大兄,你也笑!”桓珺见他难得一笑,心下欢喜,便索性耍起了性子。
本来自入了这桓府,曲绯便一直忧思不断,很难有开怀大笑的时候,可是现下同桓珺一闹,她的心情豁然开朗,竟是满面笑容,目光清朗起来。
时辰不早,毕竟是春意料峭,夜风吹来时,总是叫人一阵瑟缩。
桓珺终于闹够了,恨恨拉着桓穆便要离开,临着分别时,还不忘回头望着曲绯对桓穆大声道:“大兄,你日后可别叫阿萱和她玩了,免得成了她一般粗鲁性子失了我桓氏体统。”
曲绯也不恼,微微欠身向二人行礼,嘴角一扬。
目送着二人走远,曲绯这才沿着桓穆给她指的路摇着轮椅慢慢往回走。
她的轮椅走的很慢。
月光沐浴下的英实塔,不再是曲绯曾在城外看见的黑漆漆的一片,重阁飞檐,玉凤金铃,映着银白色的月辉,那样子甚是清雅。
她本想再看一会儿,又怕阿楠在房中等着着急,这才收了嘴角笑意,转身欲走。
这偌大宅子里,怕是没几个人希望看见自己开心的罢。
轮椅又重新摇了起来,轮子压过石板路的辘辘声,让曲绯感到很安心。
“还有一事……”
有人声传来。
曲绯一惊,循声望去,见远处石亭中,有两个人影。
她借着月光仔细看一看,亭上牌匾上,赫然写着“郦亭”二字。
曲绯脸色凝重了些,她思索片刻,又朝左右看了一眼,慢慢摇着轮椅,找了一丛稍微靠近郦亭的树影处,躲了起来。
“大兄,阿湄今年已然及笄,可以议亲了。”桓颂小心翼翼地和桓轩说道。
“哼。”桓轩冷哼,“你这女儿才败了名声,你就想着给她议亲,能议着个甚!”
“这……”桓颂被抢白了一句,面色青白,对曲绯的恨意又深了几分,却终是无法向桓轩发作,陪着笑脸道:“大兄有所不知,南茹那个小姑比阿湄还要大上一岁,若是不先将她嫁出去,阿湄的事是半点着落也没有的啊。”
哦。
桓轩略一沉吟,才想起父亲才塞到桓颂房中,南茹的女儿。
“那便先给她议不就行了。”桓轩道,“她叫什么?”
“曲绯。”桓颂恭恭敬敬回答,“深红之绯。”
桓轩微微颔首,道:“可有夫家人选?”
桓颂没有立刻说话。
顿了一顿,他低声说道:“绾绾嫁给曲霞飞做妾之后,日日被那母夜叉欺压羞辱,我数次闻之,都不由心疼落泪。”
说罢,似是心痛难忍,径自伸了双手捧住胸口。
桓轩长叹,想起桓南茹的境遇,心下也是一紧。
“故此,我想将阿珩嫁予可许她正妻之位的人家,做一房主母,日后也不用受她姨娘受过的那份气。”
桓轩向桓颂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示意他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