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虎门到澳门至少要大半天时间,易知足嘴里说不急,实则并未耽搁,草草洗漱,胡乱吃了些早点便赶到码头乘坐麦廷章安排的三艘大号米艇前往澳门,大米艇在水师又叫大战船,是水师的主力战船,因是仿广东米艇(一种航海商船,以坚固迅捷著称。)式样所建,是以俗称大米艇。
大米艇并不小,长三十余米,宽十米左右,但深却不及三米,看起来大,排水量却不过三百吨左右,装载火炮十四门,不论是炮位还是吨位都远远不及武装商船。
船舱里,易知足、伍长青与两名随行的武官有一搭无一搭的闲侃,船出海口,见的易知足打了个哈欠,两名武官便识趣的告退,易知足起身走到门口,望着宽阔的海面愣愣出神。
伍长青知道他在想事,也不打搅他,自顾点了支雪茄,将近抽了半支雪茄,他才忍不住开口道:“昨日跟琦中堂谈的如何?”
易知足折回船舱坐下,也点了支雪茄,这才开口道:“琦中堂让我去京师。”
“去京师?”伍长青一愣,半晌才道:“知足兄可的考虑清楚了,去京师的话,那可是由着朝廷摆弄。”
“还能如何摆弄?总不至于将我扣留在京师罢。”
“那可说不定,京师那滩水可不是一般的深。”
“长青该不会是心虚吧?”易知足说着往后一仰,语气轻松的道:“为发行国债的事情跑一趟京师,正好也可以消除一些人的戒心,风险呢,是有,但总的来说,应该是利大于弊。”
略微顿了顿,他接着道:“我仔细考虑了下,扣留我的可能不大,一则英吉利增兵,朝廷急着筹措银子备战,再则,广州谈判,琦中堂也有借重我的地方,另外,朝廷也没什么理由扣留我,咱们别自己吓自己。”
说实在的,伍长青确实有些心虚,略微沉吟,他才道:‘这不是小事,知足兄最好跟老爷子商量下,再做定夺。”
易知足缓缓点了点头,如此大事,不可能不跟伍秉鉴商量的,他对于京师的情况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伍秉鉴任十三行总商数十年,多少总会有点人脉。
澳门,兵头花园,二楼阳台。
用过晚餐后,懿律、义律、澳葡总督边度坐在阳台上喝着咖啡,欣赏着海上落日,一边轻松的交谈着,三人都很默契,尽量聊一些轻松愉快的话题,绝口不涉及商贸与战争,三人虽然都是一副轻松的表情,但心里却都有些焦急,按理说,易知足从虎门赶过来,就算船速慢点,这个时辰也应该到了。
眼见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懿律终于是忍不住掏出怀表看了看,心里琢磨着是不是回船上去,在澳门过夜,他还真有些不放心,毕竟葡萄牙驻扎澳门的兵力不多,而元奇团练最近又向澳门增派了一个团的兵力。
见懿律看表,澳葡总督边度也下意识的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见已经七点,心里暗想易知足会不会有事耽搁了,他可不希望懿律一行在他的官邸过夜,懿律等人若是在澳门出事,连累可不只是他,葡萄牙都会被连累。
就在他琢磨着如何体面的婉转的劝说懿律明天再来,一个属从一脸欣喜的快步过来,禀报道:“尊敬的先生们,易先生来了。”
终于还是来了,懿律矜持的点了点头,看向义律和边度,语气轻松的道:“去欢迎一下你们的老朋友吧。”
天黑才赶到,易知足也觉的有些太迟了,见的义律和边度迎出来,他一脸歉意的道:“抱歉,船速太慢,来的迟了。”
“不算太迟。”义律笑着伸出手,道:“很高兴在澳门再次见到易先生。”
边度却笑道:“我们为二位尊贵的客人准备了丰盛的晚餐。”
“谢谢。”易知足礼貌的回了一句,随即接着道:“诸位久候了,咱们先说正事。”
寒暄着上了二楼,进了客厅,与懿律见礼后,易知足也不兜圈子,直接说道:“经过商议,我们同意将所有的战俘交还给你们,不过,不是无条件的交还。”
听的这话,义律接过话头道:“易先生有什么条件?”
“不涉及原则性的条件。”易知足微笑着道:“元奇准备在广州建一个自来水厂,为广州城内提供清洁的饮用水,贵国驻留在广州的人员亦能受益,不过,我们缺乏经验,希望得到贵国的自来水公司大力协助。自来水厂建成,整个广州城都能受益,若是由贵国的商人与元奇合作,无疑能够极大的改善两国的关系。”
听他提出这个要求,懿律心里暗自松了口气,这要求并不过份,义律却是心里一喜,元奇与美利坚打的火热,他早就眼红无比,借助这个机会倒是可以极大的改善与元奇的关系,元奇是清国倡导和推行工业革命的先行者,不仅有这个意愿,也有这个能力和实力。
这一点,不仅美国人明白,他也看的清楚,要想在清国的工业革命中获取最大的利益,必须跟元奇搞好关系,如今,元奇将这个机会送上门来了,他哪有往外推的道理。
“能与元奇合作,造福广州百姓,我们十分荣幸。”义律缓声道:“不过,贵国朝廷一直限制我国臣民在广州的自由。”
“关于这一点。”易知足微笑着道:“我建议阁下在与钦差大人谈判时,单独提出来,不说在大清国境内自由行动,最起码在通商口岸,应该能够自由行动,另外,还要允许携带家眷,当然,如此一来,还将涉及到涉外案件的审理。”
义律连连点头道:“清国官员若都象易先生这般开明,这场战争完全可以避免。”
“我觉的贵国提出的几点要求完全是舍本逐末。”易知足却话头一转,毫不客气的说道:“尤其是赔偿烟价和军费这两条,说是急功近利,鼠目寸光,也不为过。我认为,贵国的政.府和商人需要的是,与我国长期稳定平等友好的发展贸易,如果因为这几百万银元,让我国的官员士绅商人仇视贵国,这完全是得不偿失。”
这番话说的极不客气,不过易知足有底气,毕竟几千战俘还握在他手里,他不担心对方跟他翻脸,伍长青在旁却是替他捏一把冷汗,如此不留情面的斥责对方提出的要求,怕是琦善也没这份胆气,也不知道对方受得了不?
懿律没有动怒,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英吉利与清国的贸易,一直是处于逆差,当然,鸦.片贸易除外,与清国长期稳定平等友好的发展贸易,开什么玩笑?再说了,烟价和军费赔偿,可不是几百银元能够解决的事,他无心跟对方争论,毕竟对方也不是清国朝廷官员,当前是将几千战俘救回来。
义律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驳斥对方这番话,更不敢轻易表态,客厅里一片安静,见这情形,易知足轻咳了一声,道:“将战俘交还给诸位之后,我就会启程前往京师,面见皇帝陛下,肯定会谈及与贵国谈判事宜,诸位能否提几条促进两国长期平等贸易,符合贵国长期利益,也对我国有利的谈判要求?”
易知足要去首都面见皇帝陛下?义律瞥了堂兄一眼,这可是难得的机会,易知足不仅熟悉欧洲情况,且很是开明,委托他直接将他们的要求转达给清国皇帝,不比在广州与那个什么都不懂的钦差谈判省事的多?
懿律稍一思忖便道:“易先生在澳门能呆几日?”
“最多三日。”
“好,这事我们需要商议下。”懿律道:“后日再答复易先生。”
易知足也没留在兵头花园吃西餐,径直告辞,带着一行人来到码头,直接包下了一家不大不小的酒楼,这个时辰还没吃晚饭,他是真饿了,估计下面一众团勇也早饿的前胸贴后背了,点了酒菜,预付了一张银票,他才在伙计的殷勤带领下上了二楼。
一俟伙计转身下楼,伍长青就迫不及待的问道:“知足兄不会是真想帮英夷递话吧?”
“琦中堂想探探英夷的底细,以便在谈判时掌握主动。”易知足一边斟茶一边道:“不如此说,怎能套出英夷的真实意图?”
“原来是这么回事。”伍长青点头笑道:“我说呢,一丁点好处也没有,知足兄怎会如此热心。”
易知足笑了笑,没吭声,怎么会没有一丁点好处,他如此做,就是为了引导英国人谈判的方向,美国人如今来广州的越来越多,行动自由,携带家眷,宗教信仰等等问题,都是他无法解决的,得借英吉利人之手解决,否则,他难以长期留住那些美国人。
再则,他要掌控江海关,作为国债抵押,朝廷脸面不好看,他借口试行海关革新,为什么要进行海关革新?总的给朝廷一个理由不是,英吉利人要求大清有一个公平公正公开,制度透明,廉洁高效的海关,就是最好的理由。
还有增开通商口岸,其他的无所谓,上海是必须开埠的,否则他要江海关做甚?英吉利早就对上海垂涎不已,这事不用他提醒,不过,这事他的先阻止,在他没拿下江海关之前,增开通商口岸这一条是不能提前出现的。
如此做,他没丝毫的内疚感,大清封闭的太久了,需要打开几扇窗户,让外面清新的风吹进来,而且元奇要发展壮大,必须的拉大旗做虎皮——挟洋以自重。
在澳门呆了三天,易知足满意而归,一进虎门寨,琦善便派人将他召了去,见面略微寒暄,他就迫不及待的问道:“英夷的底细,知足可打探清楚了?”
易知足点了点头,掏出两份细则呈了上去,道:“一份是英文原件,一份是译文。”
琦善根本就看不懂英文,直接就拿起译文细看,一看密密麻麻足有九条之多,他不由的眉头一皱,怎的不见减少,反而还增多了那么多?吃了两场败仗还如此底气十足,有恃无恐,看来大举增兵一事,并非是虚言恐吓。
懿律没有取消烟价索赔和军费赔款,只是将数额大幅减少,头一条依然是赔偿烟价,原本是索要一千二百万元,如今却是对折,只要六百万元,第二条军费赔款则是三百万元。
三,依然是要求割让一岛或数岛,作为英商居住之地。
四,在通商口岸,外人应有居留行动自由,有携带家眷自由,生命安全理应受到妥善保护,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
五,外人在通商口岸有宗教信仰自由,允许在口岸修建教堂。
六,清国须公开公布明确的海关税则。
七,两国官员平等,英国可派领事来华,长期驻留通商口岸。
八,外人在口岸可以开办银行,工厂,兴办学校,开办报馆。
九,在通商口岸设立涉外法庭,专门审理涉外案件。
逐条看完,琦善只觉的背后凉飕飕的,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次来广州与英夷谈判,比他想象中只怕要艰难数倍不止。
见他半晌不吭声,易知足缓声道:“中堂大人不必焦虑,两国外交,不外乎两个字。”说着他伸出两跟指头,道:“一是理,二是势。前面三条,英夷要求赔偿烟价和军费,要求割地,无理,仗的是势,可以据理力争。后面六条,却既占理又占势,只怕难以驳斥。”
听的这话,琦善仿佛有了点精神,沉声问道:“理?与英夷讲理,有用吗?”
“有。”易知足笃定的道:“这世界不止是英吉利与咱们大清两个国家,有大大小小数十个个国家,欧洲各国之间就存在一些各国共同遵守的国际条约和不成文的国际习惯,英吉利自诩文明国家,岂能不讲理?”
琦善仿佛捞到一根救命稻草,登时精神大振,连忙道:“还有各国共同遵守的国际条约?知足快详细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