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州府,武宣县,古豪里,禄新镇。
禄新镇位于县城西南三十里,是武宣通往来宾县的必经之路,是以有着武宣西大门之称,禄新圩是远近有名的大圩,原本是商贸极为繁华之地,不过这些年世道不太平,也渐渐的冷清下来。
黄殿元赶来禄新镇,是要见在整个广西都算得上一号人物的陈亚贵,走进镇上最大的酒楼,点了酒菜,他也不急着吃,将酒杯、碗筷按照天地会的接头方式摆好,不一时,就有人前来探话,几句暗语一对,就带他离开了酒楼。
来到一个僻静的独院,一进门,一个三十来岁,身材中等的精悍汉子就迎上来拱手笑道:“大纲兄弟带信,说是黄当家要来宣武,可将咱们盼的辛苦。”
黄殿元拱手笑道:“入的广西,便听的陈当家的大名,可谓是如雷贯耳,幸会幸会。”
“跟黄当家的比起来,咱们可是不值一提。”陈亚贵说着手一展,“黄当家的请——。”
太平军在桂平金田起事,连战连捷,声势如虹,前去投靠的人不在少数,陈亚贵却没去,他的广义堂虽然起事晚,但实力膨胀迅速,短短不过一年多,手下就聚集了一千多人,没必要去仰人鼻息,后来听闻洪秀全不容人,他对太平军也就不屑一顾。
不过,黄殿元这位南洋来的天地会兄弟财大气粗无偿给罗大纲、拜上帝会提供了一千枝西洋火枪的事情,他却是听说了,所以听的黄殿元前来武宣,他高兴的是几晚上没睡好,广西如今一片混乱,有枪就是草头王,他广义堂若是也能得到南洋天地会的支持,实力势力必然迅速膨胀,不会比拜上帝会逊色。
进屋落座,陈亚贵也不客套,径直表态道:“黄当家的来武宣,可是有什么地方用得上咱们广义堂,尽管吩咐,但凡是咱们能办到的,绝不推脱。”
见他如此爽快,黄殿元含笑道:“既然陈当家的如此爽快,我也就不藏着掖着。”微微一顿,他接着道:“此番前来武宣,是希望广义堂能够好好的搅一搅局,最好是能够打一打县城。”
听说打县城,陈亚贵神情登时一凝,略微沉吟,他才道:“黄当家的对广西局势或许不太了解,别看咱们闹腾的欢实,但多在乡下,极少有人去攻打城池,谁都清楚,打城池会招来官兵疯狂的围剿,会被官兵盯着不放,穷追不舍,这不仅是害地方,也害咱们自个。”
黄殿元闷声问道:“为什么?”
“愿原因很简单。”陈亚贵道:“地方官员有守土之责,城池是他们的底线,若是城池失陷,他们就是失职,轻者丢官罢职,重则掉脑袋,所以,咱们一般不打城池,官府对咱们也是睁只眼闭只眼,那些个官儿,一门心思都是想保自己任内太平,然后打点关系,调离广西。”
难怪太平军老是窝在金田,原来还有这层缘故,黄殿元沉吟了一真,才道:“可我听说有人攻打过县城,来宾的鲤鱼八、陶八,贵县的王亚壮,还有迁江县的,都打过县城。”
“打过县城是不假。”陈亚贵笑道:“不过却不是为了占据县城,打进县城劫掠或者勒索一番,然后就主动退出,广西的大小官员们为了自己的前程都会千方百计的隐瞒,不会有事,但若是要占据县城,竖旗造反,却就不同了。”
难怪广西乱成这样,黄殿元一阵无语,看样子,要想将广西的盖子揭开,让朝廷注意到并引起足够的重视,一般的小打小闹是肯定不行的,略微思忖,他才道:“太平军两战两捷,打死副将、千总把总等大小十余个武将,广西官兵会不会围剿?”
“会,肯定会!”陈亚贵不假思索的道:“洪秀全自封太平真主,会众又称太平军,且杀了如此多朝廷命官,与咱们完全就不是一回事,朝廷肯定会大举围剿,咱们估摸着都得被牵连。”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黄殿元沉声道:“摆在广义堂前面的路是三条,要么被朝廷剿灭,要么被朝廷招安去打太平军,要么就是归附太平军。”
陈亚贵狡黠的一笑,“黄当家的应该能给咱们指第四条路吧?”
“有,确实有。”黄殿元颌首道:“象拜上帝会那样,聚合广西天地会的兄弟自立,我们可以提供必要的钱财和武器,大力支持,但前提是你得有这个能耐,咱们南洋的银子也不是海水冲来的,你得先证明广义堂值得我们大力支持。”
陈亚贵两眼微微一眯,“攻占城池,竖旗造反?”
黄殿元笑了笑,道:“没必要,你只须打座城池,呆几日主动退出即可。”
“今时不同往日。”陈亚贵道:“如今经拜上帝会这么一闹,整个广西都盯着咱们浔州府。”
黄殿元打断他话头道:“越境劫掠,不是你们的拿手好戏?”
这一下,陈亚贵是真的动心了,越境打个县城,难度是有,但难度绝对不会大,能得到南洋天地会的大力支持,广义堂绝对能够迅速窜起,若是真能整合广西的天地会,那声势绝对在拜上帝会之上。
他正自沉吟,一个中年汉子快步走了进来,看来黄殿元一眼,便大着嗓门道:“闵正凤率领五千人马进驻石龙镇,应该是冲桂平去的,不过,肯定要经过咱们武宣,要不要避避?”
来人是三当家刘亚乌,素来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性子,知道黄殿元送枪这事的人不多,陈亚贵不敢给他介绍,当即便道:“既是冲桂平去的,咱们也无须理会,谅他们也不敢没事找事的来招惹咱们,不过,吩咐下去,城里留下几个探子就成,其他人最近不准入城。”
“那个。”刘亚乌迟疑着道:“要不要给金田送个口信?”
“人家可没将咱们放在眼里,咱们何必热脸蛋去贴人家的冷屁股。”陈亚贵摆了摆手,道:“人家又是太平真主,要是太平军,哪用得着咱们献殷勤?”
闵正凤?广西提督闵正凤!终于是有点动静了,不过,五千兵力,能打得过太平军?黄殿元正暗自琢磨,陈亚贵已是爽快的道:“咱们也不能被那群装神弄鬼的比下去了,不就是打座城池嘛,等他们开战,咱们就动手。”
九月初八,洪秀全在金田正式建号,他本人改称天王,定国号太平天国,以本年为太平天国辛开元年,宣布蓄发易服,号令四方。
同时,太平天国设立百官,分封五军主将,以杨秀清为中军主将,萧朝贵为前军主将,冯云山为后军主将,韦昌辉为右军主将,石达开为左军主将。
随后又拜军师,拜杨秀清为左辅正军师,萧朝贵为右弼又正军师,冯云山为前导副军师,韦昌辉为后护又副军师。由正军师杨秀清主持一切大小军政事务,军师下属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尚书,每部十二员,共七十二员,主分掌国务;承宣二十四员,主发号施令。全国国务,各方向正军师禀奏,由正军师杨秀清发出诰谕指挥。
接着,又进一步整顿太平军,颁发了各条军规军纪,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男女分营——别男行别女行,即便是夫妻也要分营而居,禁止夫妻同房,私下约会,一经发现,处以斩首极刑。
原本滞留在石龙镇,压根无心前往桂平围剿的广西提督闵正凤收到消息后终于坐不住了,催兵前往桂平围剿,虽然这太平天国是建立在山窝窝里的,没有占据城池,但怎么说也算是立国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就是闹着玩的也不行!
九月,整个广西乱成了一锅粥,广西提督闵正凤在桂平围剿太平军,陈亚贵乘机出兵绕过象山县,连克修仁、荔浦两县,兵锋直逼桂林,西江梧江上的艇军,南宁的张嘉祥部,来宾的鲤鱼八、陶八,贵县的王亚壮等各地天地会的武装纷纷动了起来。
桂林,广西巡抚衙署。
接连收到来自七八个府县的飞章告急,巡抚郑祖琛可谓是焦头烂额,他不清楚为什么原本一直维持的好好的局面突然一下就全变了,但他清楚一点,不能再放纵,也不能再粉饰了,否则广西就乱套了!
而且,他还收到消息,广西各府县的士绅商贾不满地方的驰治放任,不满他们隐瞒广西治安混乱甚至是失控的真相,推举了几个府县的代表从广东走海路赴京告御状。
再则,明年就是乡试会考之年,就目前这种治安状况,乡试必然大受影响,到时候,就是想瞒也瞒不住了。
思虑再三,他才拟了份折子向京师告急,恳请朝廷调兵入桂,剿灭会匪。写好折子,他看了又看,犹豫再三,他很清楚,这份折子一发出去,等待他的结果是什么,降级是轻的,闹不好就是革职。
缓缓放下折子,他长叹了口气,这些年大清不太平,各行省皆是天灾不断,国库空虚不说,道光年事渐高,也不喜听到烦心事,与他私交甚好的首席军机大臣穆章阿在私信中更是明确的说,国家经费有常,不许以毫发细故,动辄请动用,水旱盗贼,不当以时入告,上烦圣虑。
他之所以隐瞒广西旱情,隐瞒广西匪情,处处弥缝,粉饰太平,报喜不报忧,实则也是不得已,原想着粉饰几年,调离这个是非之地,不想事情竟然如此之快就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就在他犹豫不定之时,抚标左营参将唐盛槐快步进来禀报道:“大人,闵军门桂平兵败。”
连闵正凤都败了?郑祖琛心里一惊,连忙问道:“伤亡如何?”
“回大人,没有高级武官伤亡。”唐盛槐微微躬身道:“不过,如今闵军门退守思旺,不敢贸然出击。”
连闵正凤都败了,看来这个什么太平天国还真是个不小的麻烦,郑祖琛暗叹了一声,挥手将其屛退,随即静下心来琢磨,如果说一般的会匪,那还是归于治安不靖,可太平天国的性质不一样,如实奏报上去,怕是铁定会被罢职!一个不好,还可能被问罪。
凝神琢磨了半晌,他提笔又写了份折子,直接弹劾易知足,纵容元奇私贩西洋火器,以至广西会匪四起,扰的地方不得安宁。并且还将浔州知府刘继祖调查贩卖西洋火器的回复略加改动,誊写了一遍附在其后。
他当然不知道是元奇在背后搞鬼,但他清楚,不管这事与元奇有无关系,攻讦易知足,攻讦元奇,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原因很简单,穆章阿与易知足不合,已经是天下皆知,将这盆脏水浇到易知足和元奇头上,不脏也脏了,这必然会让穆章阿大为满意,对方也必然会极力为他开脱。
广州,西关,磊园,长乐书屋。
看完广西乱的如同一锅粥的情报,易知足随手将情报转给了包世臣,心里暗笑,黄殿元还真是个人才,这事办的着实漂亮,如今这般情况,看广西官场还如何隐瞒!广西这个盖子一揭开,必然令天下瞩目。
看完情报,包世臣却是摇了摇头,道:“一城一地尚且未有,就急于称王定号,大掌柜这次怕是走眼了,这太平天国怕是难成气候,况且自古以来,就没有以宗教成事的,黄巾军、五斗米教、道教、明教、白莲教,如今这个是什么教?基督教?”
易知足赞同的点了点头,道:“先生目光如炬,这太平天国确实是难成大事,亏的那洪火秀好歹也是个读书人,朱升辅佐明太祖的九字方略——‘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可谓是脍炙人口,他难道就没读到过?
如此亟不可待的称王,封官,纳妃,还一口气纳了二十一个妃子凑齐三十六宫,却对部下实行男女分营,禁欲,这如何能成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