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太监进了圆明园,绵愉才知道咸丰并不在芳碧丛,而是在新近才修缮一新的映清斋,他不由的暗自感慨,这两年才稍稍缓过劲来,咸丰居然还拔出银子修缮圆明园,这事要传出去,怕是又得引起非议。
这几年他虽然不在京师,却也知道咸丰驻跸圆明园,有不少王公大臣反对,毕竟圆明园的开销远不是紫禁城能比的,而且圆明园占地广阔,与海淀军机处距离太远,处理政务军情不及紫禁城便捷。
但咸丰却拒谏饰非,以圆明园理政本系祖制为名驻跸圆明园,身为亲王的绵愉自然清楚咸丰为什么不听劝阻非要驻跸圆明园,原因很简单,紫禁城规矩严,祖制多,而圆明园却可以规避这些规矩祖制,可以纵情丝竹酒色。
映清斋位于玉玲珑馆南面,占地近十亩,东、南、西三面有青山围护,东北部是一半圆形河港,紧贴河港西岸建有临水方形长廊,长廊北端是一座临水四方亭,乾隆赐名‘昭旷亭’,长廊南端则是九间深入水面的书斋,书斋外檐悬挂乾隆御书‘映清斋’。
映清斋三面临水一面与长廊相连接,是修身养性、读书作画的佳处,夏季,风从河港而来,穿廊而过,甚是舒适。
书斋内,咸丰临窗而坐,兵部汉尚书朱凤标坐在下首的小杌子上侃侃而言,“.......东北路途遥远,地广人稀,补给之困难不亚于西北,俄夷侵扰黑龙江,移民驻军,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既派大军征缴,断不可半途而废......。”
不等他说完,肃顺就打断他话头道:“俄国克里米亚战败,无法向欧洲扩张,转而必然向东北扩张,以期在东北沿海寻找出海口,这将是一个长期的国策,短时间内不可能改变,即便此番尽数将俄人驱离黑龙江,不消几年,俄人又将卷土重来!
眼下,英法等国有可能大举入侵,一旦战争爆发,天津、京师必是英法首选进攻目标,事有轻急缓重,必须尽快结束黑龙江战事,调兵回援京师。”
“出兵黑龙江,征伐俄夷,不过一万八旗新军,即便回防京师,也无济于事。”朱凤标毫不退让的道:“东北乃龙兴之地,又系陪都之所在,其重要性不亚于京师!况且,英法等国若是进攻津京,元奇新军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一直没吭声的彭蕴章这时开口道:“京师安危,岂能尽仰元奇新军?”
“京师安危,还真须仰仗元奇新军!”朱凤标毫不讳言的道:“十余年前,英夷大举入侵,损兵折将,此番卷土重来,必然规模空前,克里米亚战争,英法土俄等国交战,双方兵力高达百余万之众,英法两国伤亡就高达十余万!一旦大举入侵,英法兵力至少十余万以上!岂是八旗新军能抗衡?”
听的这话,房间登时安静下来,克里米亚战争,英军伤亡二万人,法军伤亡九余万人,土军伤亡四万余人,俄军伤亡三十万人,仅是伤亡就高达近五十万,这足以说明交战双方兵力至少在百万以上。
这一战,让大清朝野上下都深刻的认识和了解到西洋各国的军事实力,当年不过二三万英军就能纵横大清沿海所向无敌,若是英法出动十余万之众,那是什么情形?别说八旗新军,就是联合元奇新军,估摸着也难以抵抗。
就在众人沉默的时候,一个小太监在门口躬身禀报道:“皇上,惠亲王在外求见。”
“让他进来。”咸丰吩咐道,说着看了朱凤标一眼,早就听闻这位新调任的兵部尚书耿直敢言,今日他算是见了真章,两位圣眷正隆的军机大臣都被他顶的无话可说。
待的绵愉进来见礼,咸丰没说话,只是指了指下首的小杌子,示意其落座,他刻意选择在书斋里商议军务,为的就是打破君臣奏对的格局,让众臣子畅所欲言,英法联军大举入侵一事,实在是事关重大,易知足在紧锣密鼓的筹划,他也不敢有丝毫轻心,特意召集几位重臣,掰开了揉碎了细细的分析。
待的绵愉谢恩落座,咸丰才开口,“今日议事,无须拘礼,畅所欲言,言者无罪。”略微一顿,他接着道:“眼下朝廷在西北、西藏、西南、东北等四处用兵,战事方兴未艾,易知足可能确证英法会大举入侵?”
这话明摆着是问他的,绵愉微微欠身道:“回皇上,易知足只是分析英法会大举入侵,他曾说过,今年之内,必见端倪。”
今年之内,必见端倪!在座众人心里都是一沉,朱凤标沉声道:“八旗新军、元奇新军兵力四处分散,若是今年之内爆发战事,如何抗衡?”
绵愉瞥了他一眼,朱凤标他自然认的,这人是老七奕的老师,浙江萧山人,道光十二年一甲第二名进士,历任内阁学士,礼部、兵部、户部侍郎,刑部、兵部尚书,通晓治安、军务,擅长筑城建台,在京师官场以廉政严己而著称,在官员和士林中都颇有威望,不过,也是很令人头痛的一个角色,没什么话是他不敢说的。
略微沉吟了一下,绵愉才道:“即便战争爆发,也需要一个过程,易知足曾断言,战争一旦爆发,有可能持续三五年之久,目前,江南和津京皆驻扎有重兵,战争爆发之初,无须担心。”
三五年之久,咸丰觉的嘴里有些苦涩,打个三五年,就算朝廷只是协助,怕是也需要数千万两白银,这苦日子还真是没完没了了,不过,眼下不是心痛银子的时候,收回心思,他接着道:“西洋各国开战,无非是为了通商,如今大清对外贸易,局限于江南,且尽皆为元奇掌控,按理说,战场应在东南才是。”
打仗自然是指着软柿子捏,东南元奇新军岂是那么好打的,吴淞炮台、虎门炮台,元奇如今就已经开始翻修巩固了,而且英军当年在元奇团练手下可没少吃亏,自然不愿意硬碰硬。
不过,这话他不好直说,当即委婉的道:“西洋各国所依仗者,乃是海军,之前深入内河吃了大亏,如今轻易不敢入内河,天津洋面开阔,距离京师又近,沿途又是一马平川,再则,最终亦须与朝廷签订条约.......。”
彭蕴章沉声道:“不能让洋夷从天津登陆,京畿重地,岂能成为战场?”
绵愉看了他一眼,道:“制海权在洋夷手中,主动权不在咱们手中,选择哪里作为战场可不是咱们能说了算的,也不是元奇能做主的。”
这话噎的几人都说不出话来,好半晌,彭蕴章才道:“重兵集结天津京师,必然能让洋夷知难而退,如今京师至上海的火车已经开通,调集兵马速度远远快过洋夷舰队,可兼顾南北。”
“易知足曾说过,战争爆发,战场应该是一南一北。”绵愉缓声道:“南方是南洋两省或者广东,北方就是津京,杭州到广州可没铁路,无法两头顾全。”
听的这话,登时没人吭声,人人心里都明镜似的,广东是元奇的根基所在,南洋两省元奇也是分外重视,这些年仅是移民南洋,元奇就不知道花费了多少银子,易知足必然会重点防护广东,和南洋两省。
咸丰却是急了,“那如何保证京师安全?”
“易知足说,京师沦陷,他就是千古罪人。”绵愉连忙道:“并且,他还给朝廷三个保证,一,英法联军进不了京城,二,元奇新军不进京师,三,作战主力,以元奇新军为主,八旗新军协助。但具体用兵计划,他却没说明。”
顿了顿,他又补充一句,“他还说,届时,请陛下前往避暑山庄避暑。”
在座几人不由的面面相窥,易知足的话或者说保证谁敢相信?数万十数万大军进驻京畿,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若是让元奇新军攻占京师,那后果简直是不堪设想!
“元奇对外族入侵的态度,是毋庸置疑的。”肃顺缓开口道:“之前且不说,这两年元奇出兵西藏、出兵西北,驱赶发匪入缅,都足以说明元奇对外的态度,至少可以保证一点,元奇断然不会勾结洋夷祸乱京津。再则,易知足说的很清楚,八旗新军协助作战,完全可以让八旗新军驻守京师。”
“微臣窃以为应该相信易知足。”朱凤标接着道:“元奇若是有心作乱,当年发匪、捻乱猖獗之时,就大可以乘势而起,无须等到洋夷入侵之时。”
见咸丰没开口,彭蕴章缓声道:“战争会否爆发尚未可知,此事,不妨待的局势明朗之后再议。”
绵愉扫了在座几人一眼,没有吭声,易知足说需要朝廷配合唱戏给洋夷看,这事太大,他不敢当众说出来。
咸丰也同意先观望一下再说,虽然相信易知足的判断,但他也不敢尽信,毕竟这事实在是太大了,略微沉吟,他才道:“尽快结束东北战事,着奕增所部,年前回京。”
“皇上圣明。”彭蕴章等人连忙齐齐躬身道。
“跪安罢。”咸丰道:“绵愉、肃顺留下。”
待的彭蕴章、朱凤标躬身退下,绵愉才道:“皇上,易知足估计此番洋夷兵盛,为了确保能在京津重挫洋夷,他希望制造元奇与朝廷决裂的假象.......。”
肃顺听的一楞,道:“若是元奇与朝廷决裂,洋夷是否会放弃攻打京津?”
绵愉听的暗笑,他当初听闻这话也是冒出这个念头,微微摇了摇头,他才道:“不会,即便洋夷有意与朝廷合作,也会先打了再说,捞足了好处再合作。西洋各国唯利是图,大军远征,开支浩大,没有足够的好处,他们不会轻易罢兵。”
咸丰道:“如何制造决裂假象?”
迟疑了下,绵愉才道:“易知足说,穆章阿是现成的借口。”
穆章阿?咸丰眉头一皱,易知足这是对如此处置穆章阿心怀不满?还要追究到底?但这事捅出来,不仅是他,连道光脸上也无光,朝廷也是颜面无存,略微沉吟,他便道:“这事不妥。”
绵愉站起身一撩袍子跪下道:“皇上,克里米亚战争,俄国战败,沙皇尼古拉一世绝望自杀,足见对外战争影响之巨,大清若能战胜,必然天下称颂,世界盛赞......。”
见的绵愉跪下,肃顺也不好坐着,跟着起身跪下,道:“皇上,镇海侯府纵火一案,乃是发生在宣宗成皇帝之时,于皇上圣誉无损。”
这话倒是说到咸丰心坎上了,略微沉吟,他才道:“战争确会爆发?易知足有把握打赢?”
这明显是心动了,绵愉连忙道:“若论对西洋各国了解,对洋夷秉性的熟知,大清无人能及易知足,克里米亚战争的爆发和结果,足以证明其惊人的判断,若是不能确信战争会爆发,元奇也不会如此大张旗鼓的进行战前准备。
至于战争输赢,易知足不敢夸口,只说,至少能保证不败,但纵观元奇这十余年来的战事,可说是从无一败。”
肃顺却道:“皇上,若是元奇战败,对于朝廷来说,也未尝不是好事。”
这倒也是,不论胜败,仰或是不胜不败,对于朝廷来说,都可说是好事,当然,相比较而言,打赢这一场战争,好处更大!咸丰也不再迟疑,当即颌首道:“给易知足回电,允准。”
“皇上圣明。”绵愉、肃顺连忙叩首道。
从映清斋退出,肃顺才轻声问道:“易知足究竟打算如何利用穆章阿做文章?”
“不知道。”绵愉摇了摇头,“他没透露,不过,估摸着是要赶尽杀绝。”顿了顿,他接着道:“大战在即,需要稳定人心,雨亭得上个折子,让皇上下旨稳定人心,否则,这事一出,穆党一系官员必然人心惶惶。”
“这事皇上自有考虑。”肃顺轻声道:“一直以来,皇上重用穆章阿,便是意图以穆党制衡元奇党,穆章阿这一死,可有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