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毅兴吐了一通,舒服些了,才坐回位置上,跟周怀礼继续推杯换盏。
两人又吃了几杯,周怀礼才状若无意地问道:“……我听说当初在我外祖吴国公府纵火的人抓到了,毅兴,你可知道是谁抓的?简直太厉害了!我外祖悬赏了那么久的银子,都没有人抓到!这一次抓到了,那些赏金可是不少呢!”
王毅兴愕然地看了周怀礼一眼,“啊?什么时候抓到的?我一点风声都没有听见啊?”
“没有抓到?不会吧?!我难道被人骗了?!”周怀礼恍然大悟,用拳头使劲儿捶着自己的头,“瞧我这直肠子,笨脑壳,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唉,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啊?!”
王毅兴笑着摇摇头,醉醺醺地伸出一根手指头摇了摇,“怀礼,你是小事精明,大事糊涂!以后可得学着点儿!我跟你说,圣上正在挑选镇国大将军的人选,你要这样糊涂,我可没法帮你说好话……”
周怀礼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他不动声色靠近王毅兴,低声道:“毅兴,这话可当真?”
“我骗你做甚?”王毅兴举着酒杯在周怀礼面前晃了晃,“其实已经跟兵部尚书议了有一阵子了,圣上迟迟拿不定主意……”
周承宗死后,周怀轩很快就接任了神将一职,成为神将府一系的统帅。他以前担任的镇国大将军一职,当然就卸任了。
镇国大将军是朝廷一系的军职,跟神将府一系算是两派人马
周怀礼见神将一职他是彻底没有了希望,就将目光放到了镇国大将军一职上面。
他身上的骠骑大将军一职,本来是一品,跟镇国大将军并列,但是因他的身世问题,被蒋四娘的爹娘将侯爷和曹大奶奶去宫里告了一状,就被降了一级,成了鸡肋般的二品。
“……毅兴,这个忙你一定得帮。”周怀礼絮絮叨叨跟王毅兴说了很多好话,“……总之,只要我做上镇国大将军的位置,你就永远不用担心你的宰相位置会被人取代!”
王毅兴笑着摇摇头,道:“这我倒不担心。我是圣上的小舅子。只要圣上在位一天,我的位置就是稳稳当当。”
一口回绝了周怀礼许诺的好处。
周怀礼见王毅兴喝醉了,还能这样口齿伶俐,只好讪讪地道:“那倒是……”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论战功,论资历,论家世,这大夏上下,没有几个人能比得过你去。只要吴老爷子也支持你,这个位置八成就是你的。”王毅兴借着醉意,笑嘻嘻地给周怀礼画了个大饼。
周怀礼“嗯”了一声,下了决心,道:“我晓得了,那就劳烦毅兴多费心了。”
两人又吃了一通,到了月上三竿的时候才离开太白楼。
……
夜虽然深了,蒋四娘却还没有睡,一个人坐在床上,借着床头的琉璃宫灯看书。
“还没睡呢?”周怀礼带着一身酒气走了进来。
蒋四娘用手捂着鼻子道:“你去哪儿了?喝成这样。”
周怀礼呵呵笑道:“跟王相去太白楼吃酒去了。”说完马上又道:“就我跟他两个人吃酒,没有叫歌女,也没有叫舞姬陪酒。”
蒋四娘抿嘴笑了笑,道:“谁问你这个了?——去,快去洗漱吧。”
周怀礼笑着进了浴房。
收拾好了出来,周怀礼一边擦头发,一边问蒋四娘:“母亲这几天怎样了?听说一直闷在屋里不出来,吃不下饭。”
蒋四娘摇摇头,“我这些天一直卧床保胎,没有去母亲那里。”
周怀礼擦头发的手慢了下来,他顿了顿,还是道:“……那你现在好些了吗?”
“好多了。”蒋四娘笑着摸了摸肚子,“今天郎中来过,说孩子好着呢。——总算是保住了。”
“那就好。”周怀礼松了一口气,坐到床边,伸手摸了摸蒋四娘微微隆起来的肚子,“这孩子福大命大,一定非同凡响。”
这话每个快要做母亲的女人都爱听。
蒋四娘也不例外,她笑弯了眼睛。
周怀礼跟着笑了笑,又道:“不过,母亲那边你也当去看一看。虽然母亲心疼你,让你别去请安,但是我们做儿女的,不去也不好。”
蒋四娘收了笑容,“哦”了一声,低头道:“我明天就去。”
周怀礼点点头,“明天后天都使得,别真的十天半个月也不去,那也太托大了。你是世家女,最是讲孝道,比大堂嫂强多了。”
蒋四娘嫣然一笑,斜睨周怀礼一眼,用手捋捋耳边的秀发,道:“你怎么又扯到大堂嫂身上去了?”
周怀礼抚了抚她的面颊,笑道:“在我眼里,你比她强百倍。四娘,我一定会努力,以后让你比她更加尊贵!”
蒋四娘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别过头,用手背拭了泪,哽咽着道:“你只要对我一心一意,我不在乎那些虚名声。”
“这你放心。”周怀礼点点头,“不过,实惠要,虚名声也要。我们家四娘这样好,为什么不要?”
一席话哄得蒋四娘心花怒放,觉得身子都好多了,她主动说:“我明日就去给母亲请安。”
周怀礼笑着道:“母亲最近胃口不好,你炖点汤水送过去给母亲开胃,也是我们的一番心意。”
蒋四娘忙点头,道:“我在家的时候也学过煲汤,明儿就亲自挑选食材。”
“你不用亲自动手,你累坏了我可要心疼的。”周怀礼握住蒋四娘的手,放到手边亲了亲,“让下人做就行了,你千万别累着。炖好汤,你再给母亲送去就行了。”
蒋四娘心里更加高兴,忙道:“没事,我不累,我……”
“好了,我知道你孝顺,但是你现在有孕在身,不能太过劳累,就听我的,让下人炖,你在旁边指导一下就可以了。”周怀礼说着,掀开薄被上了床,和蒋四娘一起歇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周怀礼就起身去衙门了。
蒋四娘想起周怀礼昨日的话,兴致勃勃起身,梳洗之后,去小厨房盯着婆子煲汤。
她开了单子,让她们去拿食材,然后按照她说的方法去做。
蒋四娘觉得累了,就回房去等,结果一直快到傍晚的时候,婆子才来回报,说汤煲好了。
蒋四娘忙命婆子盛到汤盆,放到食盒里,拎着去见吴三奶奶。
吴三奶奶还没有吃晚饭,一个人坐在里屋出神。
蒋四娘见屋里都是丫鬟婆子挤得满满当当,禁不住笑了,道:“这是在做什么?还不出去?都挤在这里做什么?”
屋里的丫鬟婆子见将军夫人发话,才躬身出去了。
蒋四娘进到里屋,对吴三奶奶敛衽行礼,道:“母亲,您可大安了?”
吴三奶奶笑着看了她一眼,道:“幸亏你来了,不然我要被这些丫鬟婆子烦死。”
蒋四娘也很惊讶,道:“母亲这里的人是挺多……”说完又觉得自己莽撞。
婆母这里服侍的人多,不正说明他们孝顺吗?要她多什么嘴……
吴三奶奶却摇摇头,似笑非笑地道:“多得不通情理。哪里像是在服侍我,简直像是在监视我。”
“母亲可别这么说!怀礼没这个意思!”蒋四娘赶紧宽吴三奶奶的心,“都是担心母亲没人使唤。”一边说,一边将自己带来的汤盆放到吴三奶奶面前。
“母亲,听说您近来胃口不太好。这是我在娘家学做的开胃汤,您尝尝?”蒋四娘拿了银调羹过来,放到清澈的腌笃鲜里。
吴三奶奶闻到那鲜甜的味道,深吸一口气,道:“确实不错。你们蒋家也有些拿得出手的菜啊。”
“母亲谬赞了,这是江南春季家家都做的,放了春笋、鲜肉和火腿,单靠火腿吊味道。我小时候胃口不好,我娘就命小厨房给我做这个汤,我吃了汤,连饭都不用吃了。”蒋四娘给自己也盛了一小碗,陪着吴三奶奶吃。
吴三奶奶点点头,伸手拿起银调羹,在汤碗里搅了搅,笑道:“还是姑娘贴心啊。我三个儿子,就想不到这些。”
她的两个亲生的儿子,前些日子,已经送出去念书了,她给周老爷子送了封信,希望他能照应这两个孩子。
蒋四娘听吴三奶奶的口气,还是把周怀礼当亲生儿子待,忙道:“母亲您可别这么说。说句不好意思的话,这汤还是怀礼嘱咐我给母亲做的。您儿子个个都孝顺呢!”
吴三奶奶一调羹汤正要送到嘴边,听说是周怀礼让蒋四娘给做的,吴三奶奶的手不知不觉停住了。
她“哦”了一声,看了蒋四娘一眼,道:“是怀礼特意嘱咐你给我做的汤?”
蒋四娘点点头,“母亲可别去问怀礼,他会害臊的。”
吴三奶奶笑了笑,对蒋四娘道:“这汤不错,你别喝了,都给我吧。”说着,把蒋四娘刚才给她自己舀的汤都倒到自己碗里。
蒋四娘笑道:“母亲喜欢吃?以后我天天给您做!”
吴三奶奶“嗯”了一声,道:“你回去吧。我喝了汤,想一个人静静。”
蒋四娘忙站起来道:“那就不打扰母亲了。”
吴三奶奶目送着蒋四娘一行人出了屋子,再看看那汤,已经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她想了想,见屋里没有别人,下人都在外屋的回廊下站着,便起身将那汤倒进了窗台上刚抽出嫩箭的几盆兰花里。
如是几天,蒋四娘每天都来送汤,吴三奶奶一点都没有喝,尽数倒进了兰花盆里。
那兰花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黄下去。
吴三奶奶坐在窗台前,看着那几盆变得枯黄的兰花,微微地叹了口气,又看了一眼自己住的屋子,发现自己一点都不留恋。
她将自己的面具拿在手里把玩,暗暗下了决心。
……
这一天晚上,吴三奶奶睡了没多久,突然感到有人来到她的床边。
吴三奶奶连忙屏息凝气,一动不动,只微微睁开一只眼,看是谁在床边。
结果她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她的床前,那人脸上蒙着黑布,看不清样貌。
但是不用看脸,吴三奶奶就能看出来这人是谁。
她微微一笑,睁眼道:“是怀礼吗?”声音十分虚弱,像是生了重病的样子。
那人浑身一震,下意识伸出一只铁钳般的手,扼住了吴三奶奶的咽喉。
“咳咳,你放手……”吴三奶奶用力挣了两下,却又挣不开的样子。
那人见吴三奶奶已经没有力气了,才缓缓松开手。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吴三奶奶揉着自己的喉咙,又咳嗽两声。
那人看着她,没有说话,如同泥塑木雕一样。
“虽然我不是你的亲娘,但是我养了你这么大,你难道一点感情都没有?”吴三奶奶极是失望,声音更加虚弱,“你给我吃了什么东西?为什么我动都动不了了?”
听见吴三奶奶这样说,那人还是狐疑看着她,并不动弹。
吴三奶奶又是难过,又是悔恨,还有无限失望涌上心头,她闭了闭眼,冷笑一声,道:“你给我下了毒不说,还担心我死不了,今日特意来送我最后一程,是吧?”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全身的戒备又松懈几分。
吴三奶奶睁开眼,看着那人道:“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哪里碍着你了?!”
那人这时才缓缓拉下蒙面的黑巾,在吴三奶奶床前跪了下来。——正是周怀礼。
“真的是你!”吴三奶奶又急又气,“你就这么容不下我?!”
“母亲,您别怪我。我也是不得已……”周怀礼已经笃定吴三奶奶活不了了,心里也很难受。
不管怎么样,吴三奶奶一直把他当亲生儿子,他也把吴三奶奶当亲生母亲,一起过了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的母子感情,不说说舍就能舍下的。
但是,吴三奶奶像是知道了当年的事,周怀礼不敢冒险……
“不得已?你有什么不得已?”吴三奶奶冷声问道。
“……表妹的事,我对不起您,对不起吴家,可是,我也是没法子。”这件事在周怀礼心里积压了这么多年,他终于忍不住了,一口气说了出来。
“你是担心我把你杀你表妹的事说出去?所以你对我下毒手?!”吴三奶奶看着周怀礼,嘴角带着一丝讥嘲,淡淡说道。
周怀礼深深低着头,不敢言语。
他实在是担心这件事被吴老爷子知道了,他就彻底完蛋了……
虽然吴三奶奶对他很好,但是,他不能冒险。
“母亲,我对不起您……”
“你确实对不起我。”吴三奶奶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看着周怀礼,淡然道:“你知道吗?那天晚上,我伏在娟儿卧房外面的横梁上,亲眼看着你一刀捅到她胸口!还看见你挖了她的重瞳!”
周怀礼猛地用手捂住脸,发出一声如同野兽般受伤的嘶吼!
“……敢教你知晓,我不仅看着你杀娟儿,我为了帮你掩护,还去明瑟院放了一把火。”吴三奶奶笑得越发讽刺,“回来之后,看你走得太匆忙,留下太多的痕迹,我又仔细帮你收尾,在娟儿胸口又补了一刀,再加了一张字条。”
就是那张“重瞳失、圣人隐、风云变、神将兴”的字条,将矛头直接指向了神将府!
周怀礼猛地放开手,抬头瞪着吴三奶奶,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他想错了?吴三奶奶原来是帮他的,不是要害他?!
“你看你多蠢?总是想着要得到一切好处,半点亏都不肯吃。连我你都不放过!——如果我想告发你,当初早就跟人说了,哪里还帮你收尾?!”吴三奶奶仰头笑了一声,竟然从床上走了下来。
周怀礼像是见了鬼一样,“你没有中毒?!”
“想毒我,你还嫰点儿。别忘了,你是我养大的。你想的什么,我一清二楚。从你让四娘专门给我送汤水开始,我就知道,你容不下我了。我只是一直很不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直到你今天亲口说了,我才明白。”吴三奶奶淡笑着摇头,“聪明反被聪明误,就是说的你这种人!”
吴三奶奶说完,将手一扬,一只牛毛细针直射而出,往周怀礼胸口扎去!
只是出手的时候,吴三奶奶到底有些心神恍惚,手略微偏了偏,那针就没有扎到周怀礼心脏上,而是在心脏旁边的地方。
这么近的距离,周怀礼根本躲都没有处躲。
他两眼一翻白,已经仰头倒在地上。
吴三奶奶冷冷看了他一眼,去屏风后面拿起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包袱背在背上,又缓缓将自己的紫色面具戴在脸上。
从今而后,她就是紫七,吴云姬已经死了。
她一脚飞出,将晕死过去的周怀礼从窗口踹了出去,扔到院子里。
然后从身上拿出火折子,迎风一甩,点燃了火折子,扔到她的床上。
火折子燎上帐帘,一下子燃成了熊熊大火!
吴三奶奶跟着从窗口飞出,漠然回头看了一眼,见她的屋子已经烧成一片火海,而那些丫鬟婆子已经逃了出来,整个将军府乱成一片,到处都在叫喊“走水了!走水了!”
紫七飞身上了屋顶,腾身几个纵跃,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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