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眼一带而过,可眨眼间又似乎带走了一世一生。
小北舔了舔手指,一扯衾儿的衣角,说:“师姐你瞧,那个老男人进了孔老鬼的厢阁!”
衾儿回过神来:“他是谁?他从前出现在【孔书斋】吗?”
小北摇头。
孔老鬼对客人执礼甚恭,可儒雅男人却止住了他的话头,转而在随行侍卫的耳旁低语一句。后者立刻备来了笔墨纸砚。
他写了“隔墙有耳”,四个楷体字四平八稳,构形古朴无华却饱含劲道,入木三分。
孔老鬼会意地点了点头,回了三个草书“山神庙”,一气呵成,相较之下灵动轻盈许多。
男子点头。
孔老鬼长吁一口气,不顾病腿起身一揖到底:“告辞!”
儒雅男子倒有些闲情不似孔老鬼匆忙,向侍卫一招手:“偷得浮生半日闲,也是喜事,你坐下吧。”
等衾儿和小北也退走,男子才缓缓说:“孔老鬼浸淫书道这么多年,倒有所得,这字写得越来越漂亮了。魏明,你别成天板着一张脸,坐下坐下,王府里可看不到暖香阁的歌舞。”
唤作魏明的侍卫硬邦邦地回到:“诺!”
绫罗绸缎轻卷袍,
无有来处一声叹。
孔老鬼回【孔书斋】的时候,衾儿和小北正对坐在小院的石凳上。他哪里猜不到跟踪的人就是这俩妮子,指派左眼瞪了一眼便独自回了里屋。小北冲着孔老鬼的背影吐舌头,心说小娘我要不是担心你出门被人打死才懒得花功夫理你。
衾儿想知道的内容远不止于此,硬着头皮跟上去请安。
孔老鬼板着脸说:“小北胡闹,你就陪她闹!到底你们谁是师姐。”
“弟子知道错了。”
孔老鬼一路上准备了大概一百条骂人的贯口,正筹划着跟衾儿唇枪舌剑不死不休,没想到衾儿一上来就直接认错投降了,连小北的战斗力都不如。可他一见衾儿楚楚可怜的模样心就软成了一滩水,想生气却又无从气起:“你啊你啊,说你什么好。”
既然已被衾儿撞破,好多事情再瞒下去也没有意义。孔老鬼无可奈何地说:“方才那人是你爹的旧友,他不似我这等江湖草莽,是个高高在上的人物。但在入冬的时候拜祭你爹的人的确是他不假,你我不必再言什么搬家的事儿了。”
但凡朝廷上的人物,都不愿和傅家再扯上什么关联。他有意划清界限,先前孔老鬼绝口不提也是情有可原。
“他是如何知道山神庙,又是如何知道师父您的?”
孔老鬼躺倒在太师椅中,一摇一摆地说:“贵人的能量,我一个赌徒哪里能揣度。他在今年秋天亲自来找过我,言说是你爹的旧友。没提任何要求只说今后有什么难处让我只管去寻他。他这空口白话还没捂热,狄汉边境闹起争端然后你就没了消息。”
“你去寻他了?”
“那倒没有,我寻思着筹措点银钱雇十个八个高手寻你便是了。好歹我也是【六指千王】然后就...就...把招牌和八十万两白银全输给了【云顶山庄】,还落下了一身伤。”
“云顶山庄?”这四个字一下就刻进了衾儿的心里。
孔老鬼很紧张地劝说:“衾儿,云顶山庄是天子脚下的赌坊,可不是什么易与之地。你可千万不能去闹,远远躲开他们的视线才是好事!”
衾儿莞尔一笑:“师父你把钱都败光了,看来再创大牛帮的计划就完全搁浅咯。”
孔老鬼好生纳闷,这是愿望落空的样子吗?这可满满都是小女人等来聘礼的雀跃呀。难不成?衾儿忽然间变这么乖巧肯定有什么原因。
稍待了片刻之后,衾儿果然提起了叶白和这一路上遇见的人事。孔老鬼一听这故事里居然有男主角就激动得老泪纵横直呼苍天有眼终于有男人敢娶衾儿啦,顺带又把小北和别院的小孩也喊进来听一听“成功经验交流会”。
小北啧了一声,甩了一句“幼稚”又跑到院子里玩过家家去了。
孔老鬼一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的架势催促着衾儿赶去堕落领,把这浑身是胆胆癌扩散的叶白小子喊回来瞧瞧面相。反而是衾儿欲言又止不自在起来。
孔老鬼知他心意:“小时候瞎许的愿,大了不用太当真。衾儿呀,不用顾虑太多喜欢就把他带回来,顺便带一根棍子去他要是敢说一个不字就照他脑袋狠狠地打,放心你师父很开明醒的晕的残的丑的我都认!”
衾儿心里很憋屈:“师父,难道我在你眼里就那么难嫁吗?”
孔老鬼有口难言,指了指门外。小北一脚踩塌了小土墙叫嚣“哇咔咔大汉第一女侠在此”,与之映衬的是一个小男孩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说:“小北你干嘛踩我的墙!呜呜呜。”
小北拎着他的后衣领说:“就不爱跟你们男孩玩,成天就知道哭哭哭。”
一回头,同院子的女孩子早就逃没影儿了。
衾儿忽然就懂了孔老鬼满肚子的担心。
更让孔老鬼不安的是,衾儿小时候许过一个愿说谁要娶她过门必须要帮她报了杀父之仇。所以孔老鬼逼起婚来那叫一个不遗余力。这些年衾儿不在金陵,书信里说两句哪里有当着面教训来的给力。
衾儿尴尬又幸福地被孔老鬼轰了出来。
小北一看满院子的嚎啕大哭的小孩,内心独白应是此号已满级,另刷新服去;于是就屁颠屁颠也跟了上去。衾儿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心说好歹小北也是娘家人,带吧带吧不碍事。
才走出半个街区,【孔书斋】里的小孩们第一次领略到了喜极而泣这种极其深沉的复杂情绪。唯有那位没牙歪眼的老人是真心感到惆怅。
两人在星光里晃荡,边聊边走到了堕落领。
见惯了金陵城中盘盘囷囷的亭台楼阁、横平竖直的街道宫殿,回过头来一对比堕落领横七竖八毫无规律可言的违章建筑。衾儿和小北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气:“嗯,回家了!”
领中的叶白和老团长抱着酒缸心有戚戚,毕生想成就的不过恢复宗庙再续上三枝香而已,可惜所愿寥寥,所望渺渺。
喝吧喝吧。
若求一醉,何处不是酒。叶白迷迷茫茫间已练起了一点儿酒量,初下狼山时,沾酒就倒,现在好歹能喝上一小盅。而老团长别看他前半生离不了木鱼蒲团,喝起酒来却是海量,一杯接着一杯往肚子里丢面色不改。
叶白伸出大拇哥赞了一声豪爽!接着就抱起酒缸哇哇地往里面吐。
老团长说:“少宗主再等个十来年,只怕你也难戒掉这杯中之...诶...诶...少宗主那一缸不能喝,换一缸!少宗主!!!”
叶白把头从缸里抽出来,也不知是刚喝完还是刚吐完,脸上的气味又腥又冲。
“无妨无妨,同醉同醉!”
老团长心中嗟叹,知道“荒河”二字横亘在少宗主心中比天高、比海深,恢复冥灵宗这种事情即使偶尔想想也忍不住惊出一声冷汗,直懊恼自己为何挑了这个话头。
老团长从袖子中掏出三颗“舍利子”入神地捏了又捏看了又看,唉,少宗主需要帮手啊。他再饮一杯,之后亦是醉的不省人事。
这时又闯进两个无家可归的人。
小北的腿虽然短,但是力道可不虚,一脚飞踹就把大门给蹬塌了,轰的一声惊得左右四邻的看门犬狂吠不止。当炉的小二想上楼瞧瞧,却被老板敲了脑门,说:“你没看见领主夫人回来了吗?领主何许人也,没点响声才是不正常!”说罢,老板和小二会心一笑,高高竖起了耳朵。
孔老鬼既然叫【六指千王】,手头上当然有不少让他输不了的手段。门下第一恶徒小北自然不惧小小一扇门。不过满屋子的酒气辣的她张不开眼睛,连“大汉第一女侠来也”没来得及喊就落荒而逃。
小北捂着鼻子躲在衾儿的身后,说:“师姐,姐夫使妖术!”
一屋子乱七八糟,叶白满脸通红抱着冰凉的水缸在说梦话。衾儿的鼻子忽而一酸。
走很远的路,推开熟悉的门,你惦记的人会出现在你眼前。原来这么简单的小事竟可以那么令人满足。
衾儿撅着嘴说:“小北,他只是个大傻瓜。”
小北也撅着嘴:“师姐,你这辈子完蛋了!”
第二天叶白在重铺过被褥的床铺上醒来,不远处老团长在劝小北吃堕落领的一样白色糕点。
叶白见到小北的反应和【孔书斋】里的小男孩几乎如出一辙,瘫软在地欲哭无泪。小北一言一行神似衾儿,特别是发脾气时流露出的霸蛮和剽悍简直一模一样。叶白心说我这辈子运气一直很差,讨个媳妇居然能赶上买一送一,诶,我这...说不清楚该高兴还是该哭一场。
叶白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北闻了闻碗里的不知名糕点,漫不经心地说:“小北。”
“小北,你爹呢?”
小北咬了一小口糕点砸吧砸吧味道,说:“死了。”
叶白缓咽口水,弱弱地发问:“是...被你娘...打...死的吗?”
小北“呸”的一声把糕点吐出来,提脚踩上了桌面,一副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的女大王架势,说:“这也配叫梨花酥???”
这一幕落在叶白眼里,最后一点侥幸也吓没了:“吾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