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周闲臣 第十四章 富家子与小校尉

    谢罪宴毕竟牵扯到节度府，可不敢耽搁。所以定在了五月初九，也就是郭威发下话的第三天。于是乎当天秦家客栈所在的那条巷子可就热闹了，虽然酉初才开席，但提前了将近半个时辰两边巷口便已被郭威所辖天雄军军士层层把守。行人绕道，客人凭请柬进入。

    这样做按现在的标准实在有点过了，不过这个时代就算县官过马路都得敲静街锣，更何况节度府高官表彰良善。反正往前走几步就是另一条街，市井百姓倒也见怪不怪。看到如此情景，心里除了羡慕也只剩下了羡慕。

    一般情况下最重要的客人都是最后到，此时也不例外。离正式开宴还有两刻多钟，秦家客栈里就已经高朋满座，热闹非凡。楼下大堂只能坐二十桌人，不够怎么办？再挤上十桌，楼上的客房也不要了，全开成雅间。就这样地方还不够？那也好办，就算秦越原来名声臭，但如今到邻家店铺里一请求，谁好意思不借。

    客人到了就得招呼。秦越带着秦贵、孙有道还有二舅哥李继成几个上台面的人满客栈里撒开了赔笑脸，自然也少不了受相熟的人揶揄。不过揶揄归揶揄，六虎的余威终究还在，倒也没几个人真敢敞开了调侃。秦越也不在乎，笑呵呵之间几番比别人还直接的“后悔话“反倒把那些调侃的人弄得不好意思了。

    这么左走右走，不期之间就到了孙世伯、周世伯、吴世伯那几位的桌旁。这老几位今天虽然来了，然而却是带着老大心事来的。就算秦越不往他们这里凑，他们也得想办法找秦越“说说话”。如今见他没躲，虽然多少有些意外，但看见他笑呵呵地往这边走，还是连忙站起了身来。

    “子玉啊，恭喜恭喜。”

    “三位世伯，同喜同喜。各位世伯能赏脸过来，小侄实在是不胜荣幸。”

    “呃……呵呵。那个子玉啊，我们几个呢，那个……”

    “小侄明白，小侄明白，各位世伯只管放心。这会儿忙，别人比不得咱们自家人好担待，实在怠慢不得。小侄招呼完客人自有话说，三位世伯先请坐着。”

    说完话秦越让着座就走了，弄得这老三位差点没窝了脖子，满脸热腾腾的虽然坐下了，但牢骚话也跟了出来。

    “嗳，孙世兄，你说秦家这小子什么意思？躲咱们还往跟前凑，什么叫自家人？”

    “哼，我看这就是扇脸。这小子是个什么东西咱们还不知道。”

    “哎哎哎，我说两位可得慎言。秦越今日这话算是客气了。那日里他娘子的话难道你们听不出来？这可是梁子。如今他正在风头上，那些菜确实也有名堂，定然对咱们生意不利，咱们不低声下气些还能怎办？”

    “哼，大不了直接做。那些菜哪有什么难处，就算做不出十分像，别人又哪里吃的出来。”

    “嗬，说得轻巧，你做一个试试。别忘了那郭大帅只不过是过江龙，秦家小子才是坐地虎。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咱们还是先看看，这小子要是真不地道，咱们再想法子应对就是。”

    “唉……”

    ……

    这番忌惮六虎威名的牢骚话秦越可没工夫去听。大堂里的客人得招呼，楼上雅间里的客人不能怠慢，不得不安排到邻家的那些客人更是得同等对待才行。

    这下子可就有秦越忙的了，嘴皮子发麻的不知说了多少客套话才算把所有客人都安顿完。拔腿出了左邻那家绸缎铺店门，刚准备回客栈后厨再吩咐吩咐顺便歇歇腿，就见各色客人来往如织的自家店门口正有个校尉打扮的壮汉颇有些慌张地在张望着什么。

    “乐六！嗨！乐六！这里！”

    “嗨呀，怎么是三哥！”

    那校尉不是别人，正是前几天才发了大愿要投军的郑老三。

    秦越这些日子忙得跟没头苍蝇也没区别，几乎快忘了郑老三走了几天。如今忽然看见他果然投了军，并且没当大头兵就做了校尉，好歹也算是官身，心中瞬间充满了喜悦。两步往前一跑，还没来得及伸胳膊，那边郑老三早已经一个熊抱迎了上来。

    “乐六，想死泥三哥咧。”

    “恭喜三哥荣升校尉，小弟也想死泥咧。”

    狗肉兄弟也是兄弟，更何况还是心有灵犀那种，秦越心中喜悦，郑老三何尝不是真心亲热。把他往外一推，也不说废话，上来就是亲昵的一巴掌拍在了秦越胳膊上。

    “泥少来屁话。三哥不拿泥当外人，说了话泥也别气。那李将军来道贺不过是拿咱们兄弟当猴子耍，泥应付应付也就得咧，也别太当真。”

    “呃……三哥也看出来了。”

    秦越不由一愣，在他印象里郑老三就是个大咧咧的粗人，没想到居然这么精明，这可就实在让他意外了。然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郑老三接着又是一巴掌拍了过来。

    “屁话，额要有那花花心肠子不早做参军咧。”

    说到这里，郑老三像是怕人听见，连忙四下里望了望，这才靠近秦越道，

    “额还跟泥说，泥三哥虽说投军没几日，可还真碰上高人咧……嗐，怎么说的就不跟泥学咧，三哥来就是想叮嘱泥一句，额如今就在李将军帐下听命，虽说位卑职小见不着他，可也知道他是甚人。李将军不是个大肚肠，你跟他说话可要多陪些小心咧。”

    “……嗯，小弟明白。”

    郑老三这是真心在为秦越考虑，实在难为他在这里躲躲闪闪的又想找人又怕见人。秦越心中不觉一阵感激，点一点头正要说两句感谢话，没想到郑老三却突然拽住了他的胳膊就走，一边走还一边头也不回的说道：

    “没工夫废话咧，趁着李将军还没来，泥三哥带泥去会会几个人。他们虽说跟三哥一般只是小小的校尉，可三哥看得出来他们都是有见识的，泥今后还得多亲近亲近。”

    郑老三就是这性子，哪里管别人怎么想，不过他的话倒也确实引起了秦越的好奇。秦越心里很清楚，郑老三这些话绝非虚词。李重进那种存在属于高不可攀，也只有那些如今还处于底层，但是有能耐有见识，将来有希望爬上去的人才是你一个市井中人真正有机会结交，并且将来会对你有帮助的人。想到这些，秦越更是对郑老三充满了感激。

    两个人就这样一路往北走，到了路口军士把守严密处，还没等郑老三说话，军士堆里果然走出来四个同样校尉打扮的汉子，其中一个二十岁出头、高高壮壮的黑脸年轻人诧异的打量了打量秦越，连忙又往前迎了两步。

    “哎呀，郑兄弟，你怎的也不分个时候，这时候把秦郎君拽过来作甚？”

    “这不李将军还没来么。”

    郑老三还是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样子，也不去理会那年轻人的埋怨，把秦越往前一推，连忙笑道，

    “来来来，额来绍介绍介。这位便是额兄弟秦越，呃呃呃，那个，秦子玉。这几位是赵都伯、石都伯、王都伯、韩都伯。”

    “秦郎君好。”

    “原来是四位都伯，四位兄长好。”

    郑老三已经介绍了，秦越哪敢怠慢，连忙一一见礼。可是见礼归见礼，听到这几位都伯的姓氏，他心里却怎么都感觉有些异样。

    赵石王韩？有见识的……秦越突然心中猛然一动，目光接着在四位都伯里逡巡了起来。

    有见识分很多层次，郑老三知道为自己前途考虑可以算有见识，唐太宗经营天下也能往有见识上说，这样可就不清楚面前这四位怎样有见识了。不过秦越刚刚见过刘守忠，又见证了刘庆义的“诞生”，再听到这四位的姓氏组合，不往一个天大的可能性上去想也难。

    如果真是这样，乾祐三年，邺城不愧龙虎之城……

    郑老三不可能想那么多，等他们见完礼，接着又是亲热的一巴掌拍在秦越背上，浓眉高挑着笑道：

    “额兄弟先前虽是与额同做了些荒唐事，但额兄弟不是凡人，额当日投军便是得额兄弟襄助，才与各位相识……”

    这话音还没落，姓韩的都伯也跟着笑上了。挤兑似得挑眉道：

    “三哥。这些话你念叨了不下百遍，兄弟们谁人不知秦郎君大名。再说了，原先那些也不是好事，你也不必在此卖弄了。”

    “呃……”

    “哈哈哈哈……”

    “重赟不能这么说。有道是浪子回头金不换，看人看心不看行。秦郎君和子明如今一心上进，就算原先孟浪了些，也远比木讷无识之人强上千倍。”

    “对对对，匡胤这话在理。”

    ……

    不用想了，果然是正主现身，剩下那两位必然是石守信和王审琦。宋朝建国之前，这四位堪称孟不离焦焦不离孟……虽然后来又出了个典故叫作“杯酒释兵权”。

    有了李继勋还有二刘做铺垫，秦越对赵匡胤等人的出现并不感觉奇怪。乾祐三年的邺城就是如此，说不准你随便抬抬脚就会踢到哪位宋初风云人物。没办法，随着郭威的到来，后周的即将建立，所谓从龙而兴绝非虚言。

    不过如今的赵匡胤还不是那个挂在各种历史书上的死胖子。星眉朗目，仪表堂堂，高瘦挺拔的实在有些出乎秦越意料。也只能理解成人靠衣裳马靠鞍，不穿龙袍长什么样都行，穿上龙袍如果不把自己吃胖就撑不起那套衣裳。

    不过长相出乎意料不要紧，他们这些人的行止做派没出乎意料就行。说到底这些人如今终究也才二十岁出头，就算将来有大能耐，如今也很难有太深的城府。城府跟聪明不聪明没有绝对关联，本质上其实就是社会经验。那是靠摸爬滚打，吃一堑长一智慢慢积淀下来的，二十岁刚刚出头，正是年轻气盛，心直口快的时候，再加上又身在行伍，更是难免如此。

    谁都是从这个年龄过来的，秦越清楚韩重赟那些话虽然有点刺人，其实并没过心，估计说完了看见郑老三那副尴尬表情自己都得后悔。至于赵匡胤也不过是怕自家兄弟得罪人，想往回找补找补罢了，并非什么心机深沉。

    年轻人的话何必往心里去。秦越爽然笑道：

    “嗐，赵大哥和石大哥也不必替小弟遮脸，许咱做还不许人说么。再说那些事要是能见人，小弟还办哪门子谢罪宴？韩大哥当面这样说就是没拿小弟当外人。”

    “哈哈哈哈。”

    “好，说得好，有道理。”

    ……

    秦越这番话一出口，面前五位表情可就精彩了，什么样的都有。但是有一点却是相同的，眼神里瞬间多了许多亲近。特别是韩重赟更是哈哈大笑着搂住了秦越的肩膀。

    尴尬解除也就完了，年轻人心思单纯，交心其实很简单，能说到一块去就可算朋友，话也难免会多。秦越客栈里如今事儿正忙，也不敢过多停留，不过几句话下来倒也大体知道了赵匡胤他们如今的情况。

    赵匡胤四个人并非郭威军营里经年的老丘八，而是听说郭威镇邺以后，与郑老三差不多前后脚投入天雄军，凭着胆识技艺方才没做大头兵就当了低级校尉，被分派到李重进帐下听用。军中是个等级观念极重的地方，正是因为资历差不多才结成了朋友。如今几个人也没什么正式差事，只跟着统兵的正职都伯们做些排岗听吆喝的事情，今天正是如此。

    这样说来也就是饷银多一点儿、脸上不用刻金字的大头兵了。秦越没想到十年后就将登基称帝的赵匡胤起点这么低，听了这些话不免唏嘘，也只能暗暗感叹世事无常。然而还没等他感叹完，就听见身后传来了急急的脚步声，一个焦急的声音老远喊道：

    “哎呀，子玉，你怎的在这里？让为兄这番好找。快快快，李将军和魏主事已经到了店里，爹让你快去拜见。”

    “好好好，我这就去……各位哥哥，店里忙，小弟少陪了。待会忙完小弟再过来。”

    来的人正是秀娘的二哥李继成。秦越刚才一直掐着点儿，根本没想到贵客会提前这么多到，听了这话倒是当真吓了一跳。正事不能耽搁，也只能连忙转回身向着李继成跑去，不过跑了没两步却又接着转回了头来。

    赵匡胤他们也没想到李重进会不按点儿来。一想到耽误了秦越的大事，顿时满心里都是愧疚，哪能想到秦越在这么忙乱的时候居然还顾念着他们。虽然见秦越说完话转头就跑了，实在来不及答话，但还是不约而同地向着他的背影拱起了手。

    这番举动可谓庄重，万千言语尽在其中。然而秦越看不见，被他甩到了身后还来不及转身的李继成却看见了。

    李继成也是个有见识的，看着装就能知道这五个人是什么身份。说实话他还真看不上这种闲职校尉。这种身份在小老百姓眼里是个官儿，别人开口闭口也得尊称一声都伯。可真论起来他们也就是军队里的最底层，比大头丘八也强不了多少，平时吃饭只配搅马勺，打起仗来更是纯属炮灰。

    你说你一个大家大户的郎君居然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种人身上，他们是能让你发财还是做官呐？咱大哥可是正经的都伯，过些日子调回邺城来已经确准了要升都排，就这样也不可能有这个本事。那你还跟这些人攀扯什么，当真是不知道一点轻重……

    李继成实在气得不轻，拧眉转身之间顿时一跺脚，暗道晦气的同时一声叹息跟着滑出了嘴角：

    “唉，真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