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兰色的帐幔随着从打开的窗吹进来的风儿飘起来,缱绻蜿蜒。透过纱帐,房间的摆设看着很是眼熟。薄而温暖的云被散着淡淡的馨香,和记忆中的味道相仿。
我皱着眉头半坐起来,摆放在床前的屏风一角上还沾染着不小心甩上去的墨汁。晕沉沉的脑袋终于意识到,我现在正躺在魔君府内自己的房间里。
正恍惚间,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干净利落地推开。顺着阳光斜射的角度,千里缓步而来。他勾起唇角,似笑非笑,“舍得醒了?”
那样漫不经心的眉眼,那样漫不经心的微笑,却让我的眼睛酸涩无比,心底酝酿着一种恍如隔世再相见的复杂情感。没想到,我还能见到千里,这般活生生的千里。
“你……”张了张嘴,却只发得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像是劫后余生,突然间满腹的情感,但不知道从何说起。
千里探手覆上我的额,温热的触感又让我好一阵恍惚。“嗯,好像发烧烧傻了。”他戏谑地叹道。
“你才傻了,你早就傻了。”我下意识地反驳,我和千里之间,果然走不了温情路线。
一个人影从千里后面蹿上了,在我面前不停地窜来窜去,嘴里“嗯嗯”地说着,一双眼睛红红地,如同兔子哭多了一般。
眯着眼睛,将这个人影打量半天,才认出是翟墨。“他怎么了?”我问千里,好久不见,翟墨的神经抽得越发厉害了。
千里嫌弃地撇撇他,伸手对他弹了弹,似是解了什么咒。翟墨立刻不窜了,他拉住我的被角,满脸地泫然欲泣,“公主,你终于回来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大家都找不到你,魔君找不到你,翟墨也找不到你,玉丹裳也找不到你。我们天下地下都翻遍了,就是找不到你……”他摸了一把貌似鼻涕的东西擦到我的被角上,继续哭诉,“大家都找不到你,公主,你是去了哪里?大家都担心死了?”
就这么一会功夫,我便知道千里刚才是对他下了失语咒。我无力地翻了一个白眼,挥挥手,也对他下了失语咒。
翟墨委屈地望着我,“嗯嗯”个不停。我安抚道,“翟墨,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可你也不用一直说,是吧?”
他用力瞪我,见我不给他解咒,极其失望地蹲到墙角去了,肩膀还不停地耸动着。
千里毫无同情心地大笑,笑完之后,突然严肃地望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道,“小七,你这次任性了。”
从小到大,千里都没有用过这种态度对我。我觉得很新鲜,尔后,笑得无辜,“是你宠的。”没错,千里对我太纵容,所以我才会如此无法无天。
他定定地看着我,眼中极快地闪过什么,却无法看清。最终,他轻叹一声,摸了摸我的头顶,无奈地承认道,“是我宠的。”然后,他什么也没问我,不问我这段时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没问,他便离开了我的房间,顺便拎走了蹲在墙角里的翟墨。
门又被干净利落地从外面合上。
我愣了好久,从衣袖里掏出一面镜子,挣扎许久,才慢慢抬起眼睛。镜子里的一张脸,略显苍白,轮廓熟悉,眉间空落落的一片细腻
我又回到了自己的时空,自己的七万岁,正是离开不久的时候。
缓缓地躺倒在床上。思绪自己流动起来,许多不愿意想起的事情,不愿意忘记的事情,统统跃上了脑海。
君沂,你现在好吗?
我的心狠狠地痛起来。我知道,是他救了我,没有他,我便活不下来,更不可能回来。我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有没有受伤。他那般地落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血红色的雨水浸透了他的发,他的衣服,他整个人都被血红色的雨水淹没。一定是受伤了吧?
刚刚千里在的时候,我是可以知道他的消息的,最后却一言不发。他现在娶了羽衣,早不是我该关心的。何况,他那个样子,我真不知道,他会……我怕知道关于他的坏消息。
离开那个时空的君沂的画面再次清晰起来,仿佛又在眼前重演了一遍。
大泽殿门前,我踟蹰地伸出双手,指尖碰到殿门的冰凉,浑身一阵战栗,我掉转头,急匆匆地跑开。
空明追上来,他拉住我,不解地问道,“柠儿,你怎么了?太子殿下正在里面,你怎么不进去了?”
我停下脚步,内心一片复杂。殿里面的君沂,六万年后的君沂,他们是一个人,又不是一个人。“小七便是柠儿……”那个君沂如此说,他正生死未卜。殿里的君沂正悲伤难抑。我不知道该以何种心情去面对他,或者那个君沂。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低下头,我嗫喏着,不敢对视空明探究的目光。
“太子殿下看到你醒了,一定会很高兴的。”他劝道。
“高兴?”我重复道,也许,不管是对哪一个君沂,只要他高兴就好。
我点点头,转身沿着原路重向大泽殿走去。
两个守门的仙娥不明所以地看着我,却什么都不敢问。她们怯怯地望着空明,等待他下令。
“开门吧。”我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是!”她们应道。
“等一下。”
一道不和谐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转身,南芙蕖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眼神明灭不止。
我怕打扰到大泽殿里面的君沂,便步下台阶,走到她的身边,询问般地看着她。
“我恨你,你可知道?”她面色冷静,声音也很冷静,“从你出现在君沂身边的那一刻起,我就恨你。”
爱或者恨,都是一种情绪。我连自己的情绪都无法把握,又何谈把握别人的情绪?我比南芙蕖更冷静地回望着她。
“只有你不在君沂的身边,我才可能会和他在一起。我一直都这样以为,所以,我在等着你离开,但是,你都在,每时每刻都在。就算躺在床上一万年,也还在。君沂的目光停在你的脸上,从不肯移一丝到我的身上。我想,对待不言不语的你,时间久了,君沂便会对你失了兴趣。回头处,我正站在他的身边。”她的声音原本很低,说道这里突然高了起来,“可是,你为什么醒了?为什么就醒了?为什么不继续睡着,或者,去死?”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认为我说得很对?”
她笑道,眼神被一种极其痛苦的东西束缚着,捆扎着。
我摇头,又点头。或许,她说得对,若是我就这般睡下去,或者死了,她便不会痛苦,我也不会痛苦。
“既然你觉得我说得对,那么你便去死吧。”
南芙蕖轻描淡写地说道,手上积攒了浑身的力量对我袭来。
她离我很近。我猛地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我不能去死,我的命是君沂好不容易救回来的。满脑子只有这个念头,身体深处的求生愿望被激发出来,力量激荡,汇集到双手上,直觉地向南芙蕖推去。
殿门被拉开的清晰声响传来,南芙蕖的眼瞬间亮起来,她温婉而得意地对我笑了。挨到我肩上的双掌,像是抚摸情人脸颊一般温柔,毫无力度。我的双掌重重地拍到南芙蕖的身上,她被我手上的力量拍飞起来,然后狠狠地跌倒了地上,吐出大大的一口血。
她在最后关头撤了手上的力量。
我张大了眼。眉间的一点朱砂剧烈波动起来,如果我能看见,便知道它忽明忽暗,仿佛下一秒便要消逝了一般。它是蘅留给我的魂力,靠着它,我才能待在这个时空里。一万年的时间早已消耗了不少,加上刚刚动用力量时不小心牵扯到了它,便加速了它的消逝。
一股大力撕扯着我的身体,我知道我要离开了。用尽所有的力气,我转过头,向大泽殿的门边望去。
那个在梦中反复出现的身影正站在那里,满脸地不可置信。发丝被风吹着缠上我的眼睛,目光中只看见君沂惊喜夹杂着悲痛的眼睛。
世界暂时安静,“君沂……”我吃力地唤道,空气里却没有声音发出。
又一阵风过,随着彻骨的疼痛,我的世界暗下来,只看到君沂伸出手试图拉住我的绝望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