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夜叹 第八章沉睡的七年

    仙人山上，梧桐落叶，百露成酿。

    依然像往常一样，老道人坐在石墨棋盘边，枝干横生繁密的黄金梧桐偶尔飘下一片落叶。他左手执白棋，思忖一番，棋子落下，棋盘之上，布满了白色的棋子。

    棋子以平常来看，除了棋盘之上全是白色的棋子，并无什么奇异之处。仔细一看，这棋子恍如在血场杀戮之中开出的一条活路，把石墨磨出了痕迹，虽然摆放凌乱，却映出了一个生字。

    世上修为之人，皆在追求三明六通。所谓三明，即是过去宿命明，未来天眼明，现在漏尽明，有人勘破过去宿命，却无法通达现在，有人通达现在，却难断未来，如是种种，修者在这条路上，用尽精力，只为修得一身强尊称号，化不老身为传奇。

    而三明之下，还要浸渍于内，放逸失道之义，修一身通，二天眼通，三天耳通，四他心通，五宿命通，六漏尽通。修得六通，已是达到强者之路，判过去宿命，通自己未来，然而想要百尺竿头更近一步，不能通达自己这一生心意，一生修为便只能停滞了。

    老道人活了太久了，他的修为早已过了天眼明的境界，放眼大陆，能与之匹敌者寥寥无几。只是跨入最后一步太难了。世间皆有因果轮回，草木枯荣只是时间问题。

    况且，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他的手从棋子上抽了回来，一叶梧桐飘落在棋盘上，不是金黄，而是灰白。

    染着雾气的池子上，有一位少年，他的身子平躺着，被一团金色的光芒笼罩包裹住，托在池子之上。偶尔有血红色的光丝在金芒之上游动。

    他的双眼紧闭着，但也能看得出他眉清目秀的模样。那道眉被岁月镌刻得更浓了，不再是孩童模样。

    他已经在这池子之上沉睡了七年。自七年前仙人谷凤雏出世，体内识海出现异动，他就此昏睡了过去。

    今日和往常一样，又和往常不同。

    老道人抽身离开棋子石盘，饮下壶中最后一口酒，那常年不会见底的酒壶已经见了底。

    他来到池子边，负手瞭望这宽敞的池子，清河的脉源，依然充满无限生机。

    少年的鬓角有点乱，老道人看着他越显陌生了。这些年，他思考了很多，关于少年的身世，触到一点却如水滴汪洋，唯一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少年的身世居然会和龙族有关。

    七年不长，但也不短。池子里的水雾散出一条道，老道人抬起手，如同握住那团金芒般，少年缓缓飘至他身前。

    金芒之上，红色的血丝光芒乱了一下，游动得愈发快了起来。

    少年的眉头突然皱了一下，似是被打扰了安眠，有些不耐烦。

    “陆离，你还不肯醒吗？”老道人开口道，声音透着苍老，穿透他的识海。

    此刻少年正在识海里，垒造一座土墙，把识海里仅剩的一点血水保护起来。他与外界的感知已经失去了七年的联系，不是他不想醒过来，而是他真的醒不活来。

    这七年里，他走在他的识海里，看着茫茫一片的识海变得越来越少，他有点着急。于是想出了建造土墙把血水圈起来的办法。

    只是，他造了一座又一座，血海依然在消失着。

    今日，他正在埋头建土墙之时，居然听到了一道声音。他以为是自他识海上空传来，是中年男人又要出现亦或是巨龙要出现，但他举目四望，荒漠之中空无一人。

    就在少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继续垒土之时，那仅剩的一点血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破出他垒造的土墙，渗进荒漠里，不久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懊恼地看着这一切，眼下，他又成为一个没有识海的人了。就在他怔怔地望着没有边际的荒漠出神时。一滴剔透的水滴突然出现，悬挂在他的头顶之上，如珀如泉华。

    那滴水滴倒映出他的身影，眉眼如镌画，他连他自己都认不出了。

    老道人突然笑了起来，这七年里，从未笑过的他，脸上有了笑容。

    那团金芒里，血光消失得无影无踪。少年的身子变得更加纯净。老道人把那团金芒继续放回池子中央，走回石盘中坐下。

    少年盯着那滴水盯了好久，血海消失了，那这滴水是不是他新的识海？他会不会也消失？少年带着疑问，也有点担心。

    那滴水当然不会回答他的疑惑，安静地悬在荒漠的上空，偶尔有一丝光亮从水滴中透射而出。

    他把目光收了回来，坐到了地上，脏乱的青衫随处见破掉的口子。他也不知道自己多久没睁开眼睛了，身体上的伤倒是完全愈合了，可惜识海闭塞了感知，让他不能在现实中醒过来。

    可今天却不一样。随着血海的消失，他的感知突然增强了。想到刚才的那个声音，有点熟悉，但他把它当做幻听了。

    “师傅的声音吗？”他自言自语道，眼睛一亮，看来师傅一直陪着他啊。那清澈的眼眸凭增了几番喜色。

    他跳了起来，冲着识海上空大声喊，“师傅，快把我给弄醒啊。”

    声音传向识海上空，消失得很快。没有动静，他又喊了几声。耐心渐渐被消磨了，又坐到了地上。

    “你自己不舍得醒，怪我咯。”

    一道声音侵入识海，有些恼怒。这些年，老道人为了他，酒都给喝光了，那道眉垂得更加厉害，每年例行的度假也给搁浅了。

    “我要是能自己醒我早去神族讨公道了。”想想之前群鸟被杀，他受伤倒是其次，但想到自己同伴如今都没了，这一切的根源自然来自神族，他心里是忍不下去的。

    “小样儿，都七年了，也还不掂量掂量自己多大分量......”老道人的声音还没完，小三日像受了惊吓似的，惊恐道：“什么！我居然睡了七年！九岁，七年，十六岁！”

    “可以娶媳妇了。”老道人不缓不慢道。

    小三日一激动，打量自己的身子，发现裤腿已经明显短了一大截，衣服也短了一大截，这样看着确实很滑稽。

    “师傅，你快把我弄醒吧，人生有多少个七年，我已经浪费了七年时间不能去成为一名强者，再睡下去，我就要长埋仙人谷了。”

    老道人手指敲了敲棋盘，道：“废话那么多。你自己睁开眼睛看看，是你不愿意醒过来，还是醒不过来。”

    小三日确实好久没试着睁开眼睛了，长时间眼睛睁不开，他都已经习惯了。

    听他说完，小三日迟疑了一下。那躺着的身体眼皮动了一下，手掌也动了一下。一道亮光灌进他微睁的眼睛，有点刺眼。他拿手盖在双眼上，心里此刻却感到特别激动。他终于醒过来了。他又活过来了。

    “师傅，我活过来了，哈哈。”

    他还没来得及真正睁开眼睛看看周围，那团金光散开，“噗通”一声巨响，水花溅起，落进了池子中。

    池中惊起一阵怒骂。

    老道人捋着那抹山羊胡须，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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