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衣司是宫中最苦的地方。
那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恶臭,脏水与淤泥随处都是,双手浸在冰冷的水中,冻得牙齿都在打颤。
我的手上逐渐生了冻疮,又疼又痒,夜里只有薄被,冻得人难以入睡。
我的人生最苦的时光,莫过于浣衣司。
寒冬腊里,风刀霜剑,每日只是没完没了的浣洗衣物。
可到了两鬓有了银丝的年纪时,我回忆起来那段时光,却觉得,人生至苦,便是时光流逝,岁月凋零,人也像秋风中颓丧的落叶一样,慢慢的失去了光华。
七岁时,在浣衣司一呆就是两年,浣衣司里的女人常年双手浸在凉水中,身子早已伤透,都是活不过四十岁的。
我以为我此生就会在浣衣司里渡过了。
我后来见到太子,是在十岁的一天清晨。
听说他的母亲贺夫人是有名的美人,她身量纤细,皮肤莹白,犹如仙子一般清丽。
太子必然是遗传了他母亲的美貌,五年前的黑夜里,我还记得他肌肤雪白,五官柔美,好像女子一样美丽。
如今太子身着一身银狐皮大氅,站在阳光下,银白色的光刺得人眼睛疼。
听宫人们说起,太子替父征战蠕蠕,大胜而归,战功赫赫,所以他虽不过二十四岁,面貌却已不像五年前以前一样阴柔,眉宇间更现坚毅的神情。
他不顾满地的泥水肮脏,只是笑着随性的走了进来,身边的太监连忙急道:“哎呦,太子殿下,小心脚下,这地可脏啊。”
说着便拿袖子帮他擦拭。
浣衣局所有宫人的目光也全部集中到他一人身上。
太子满不在乎道:“我来找一位叫冯清云的女子,可在么?”
所有人将讶异的目光转向了我。
我自知无法回避,只得欠了欠身子行了礼道:“奴婢冯清云。”
太子道:“很好,你跟我走罢,我府里缺一位侍女。”
当时我不过十岁,孩童的天真在我的身上却早已荡然无存,虽然生在富贵家庭,养在温柔乡里,但从全家被灭门开始,我已经习惯了“苦难”二字,
我的祖父冯弘,大燕国的国君,是一个凶残的帝王。
他率兵篡位时,他的亲哥哥,皇帝冯跋,本就病危,闻此噩耗,被他活活吓死,于是我凶残的祖父便废杀太子,昭告天下,自立北燕国君。
弑兄,杀侄,篡位,古来此类事情并不稀奇,只是我的祖父,也许是为了防止有人篡位,或是他真心恨他的亲哥哥,总之他一口气将先皇的一百个儿子一起杀掉,如此凶残之事,历朝历代还未曾见过。
后来他见先皇的的宠妃宋氏美貌,也硬生生的将她霸为己有。
只是燕国弱小,我祖父当上皇帝后并未过几天好日子,魏国四万大军便已兵临城下。
祖父听起来似乎是个跋扈之人,但我的父亲冯朗却不然,他见大局已定,便归顺了魏国,官至秦雍二州刺史。
我的母亲是高丽人,一个温柔贤淑的女人,随着夫君任官后,先替父亲生了我的兄长冯熙,五年过后,便生下了我。
我自小的记忆里,母亲,父亲,哥哥都是十分温暖的人。
灭门那日,我正在房中看哥哥冯熙射箭,哥哥风姿卓越,年仅十二岁,已弓马娴熟,熟读《孝经》,《论语》,甚至还通读阴阳兵法,当地人都以他为领袖。
他一箭中的,我随即拍手叫好。
他抚了抚我的额头,神情坚毅道:“你是女子,性情中少了些男儿血性,若你是个男子,咱们兄弟二人便能并肩作战,收回我大燕国的江山。”我不明白什么收复大燕国的言论,只是对哥哥的观点十分不屑,反驳道:“哥哥错了,自古女儿中也是英才辈出,汉高祖的夫人吕雉,辅佐丈夫夺取天下,便是权倾天下的女人呢。”
哥哥苦笑道:“妹妹聪慧,只是吕雉过于重用吕家子弟,弄得朝野上下内战不断,如此没有目光短浅的女人,不学也罢。”
我奇道:“哥哥,那什么样的女子,才是好女子?”
哥哥走到拔下刚刚射中的箭,紧紧握在手中,说道:“要评价一个女子好不好,并不是我一人可以断言,只是我不喜欢软绵绵的女子,贤良淑德,温柔端庄,最是俗气不过的了。”
哥哥顿了顿,接着说道:“我喜欢真性情的女子,伤心就哭,开心就笑,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率性而为,才是真女子。”
我始终记得哥哥的这一番话,也深深的认可哥哥这一番话,可是当我回顾我以往的人生时,我发现,我似乎从未率性而为过,我被命运的大手肆意的捉弄着,我不得不隐藏我的真性情,披上衣服虚假的躯壳去面对他人。
我是一个虚伪的人。
可一味的率性而为,又有谁能真正的做到呢?
世间少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