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舅老爷所在的村子在后山,离我们赵家洼有二十多里的山路。山区里的二十多里可不跟平地里的二十多里一样,那是抬眼能看见,走上老半天。这些年到处都在搞村村通工程,舅老爷他们村也在搞,可是不知道怎么搞了半截就没了动静,弄得本来不好走的路,更难走了。
回家第三天,我和老爸带上老妈在集市上买的东西,大清早吃过早饭,推着破旧的自行车,就往后山赶。
好多年不回去了,就是回去了也经常早上睡到日上三竿,山村的早晨早就在我记忆里模糊了。要说我们村子也算是山清水秀之地。山高坡陡,灌木丛生,碗口粗的次生林倒也郁郁葱葱。最高的地方叫老爷庙,抬眼望去也是云雾缭绕。小时候我爬上去过,上面平坦处有个倒塌的破小庙。据说以前供的是山神老爷,香火也曾兴盛一时。后来被来村子下乡的知青们给破了四旧,砸个稀巴烂。我爬上去只见到了杂草丛生,到处是动物屎,原先供奉的泥塑山神老爷早已没了踪影。我在山顶撒泡尿就下来了。被山里的清风一吹,多年的往事都想了起来,血液里面那股子野劲似乎也被唤醒了。你说在山村里老实呆着多好,非要跑到城市里受那份洋罪,我这是何苦来着。
一路上想着心事,也就不觉得路难走了。不知不觉,舅老爷他们的村子就快到跟前了。离村还有个二三里地,就听着噔噔咔咔的二踢脚响,隐约看到白花花的东西在飞。因为是逆风,听的不太真切。不过很快也就猜出来了,有人家在出殡呢。
我心里想,真是晦气。回来好不容易走趟亲戚,还赶上死人了。我正想吐口吐沫赶赶晦气,突然身旁老爸咳嗽一声,把我下了一大跳。扭头一看,只见老爸眼睛盯着路边的一片洼地。我顺着老爸的眼光看去,只见远处的灌木之间隐约有个红色的物件一闪即没。我猜估计是谁家小媳妇走路尿急,跑到路边树后面就地方便去了。红色物件估计是人家穿的红色衣服,估计红色衣服下面就是白花花的屁股。正在瞎琢磨,那边的灌木摇摇晃晃,有团灰乎乎的物体钻了出来。老爸低声说,是你舅老爷。我定睛一看,可不是,那团灰乎乎的东西就是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子,身上穿了件灰褂子。舅老爷背驼的厉害,像张拉满的弓,远远望去就像一团似的。
老爸说,还不赶紧过去扶一把。我把车子往路边一扔,赶忙跳到路边,冲着舅老爷跑了过去。心里砰砰直跳,呵呵,财神爷,我可找到你了。
从路上跳下来是片洼地,穿过洼地在翻过两个斜坡就到了舅老爷面前。舅老爷年纪大了,耳朵也不好使,我跑到近前了,老头子都没有注意到,还在回头向刚才钻出来的地方看。我大喊一声,舅老爷。老头子如遭雷击似的,猛的一回头,反倒把我吓了一跳。舅老爷已经老的不成样子了,老树皮似的脸上布满了黑斑,稀疏的白发紧贴着头皮,花白的小胡子上沾满了鼻涕,两只眼睛浑浊的似乎都看不清东西了。我又喊了一声舅老爷。老头子才缓过神来,跌跌撞撞地从上面滑了下来。我一把抓住他,老头才没有跌倒。
舅老爷,我是狗娃啊。我在他耳边大声的喊,老头才认出我来,鸡爪子似的手一把抓住了我。是狗娃啊。舅老爷喊着我的小名,没牙的嘴一张一和的,声音沙哑的说。我说,是我啊。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一边搀扶着舅老爷,一边伸脖子往灌木丛后面看。老头子紧紧抓着我的手,说,狗娃啊,你怎么来了?我嘴里应承着,看老头子站稳了,迈步登上了斜坡。隔过灌木丛,看到后面的一大片洼地。
洼地里面是一片坟墓。还有一个是刚刚挖好的,大坑周围还是新鲜的泥土。难道舅老爷刚从坟坑里爬出来?我一下子汗毛直竖。
2
把舅老爷放在自行车上,我一路推着舅老爷回了村子。老爸在路上和舅老爷说话。听了他们的话我才知道,村长家的二龙死了。
说起这个二龙,不能不说他们村的村长,那可是村里的一霸。凭仗着三个小子,横行乡里。前几年村长家大小子大龙欺行霸市,调戏妇女还不算,还公然把人家老公打成了残废。最后县公安局下来调查,村子里竟然没有人敢站出来作证。不过也奇怪,人贱有天收,大龙作恶遭了报应,前年出车祸死了。村长大儿子死了之后,村长的职务也没罢免,可是人家不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嚣张了。现在倒好,二儿子也隔屁着凉了。真是报应啊。
不过人家报应归报应,这我都不放在心上,只是这舅老爷的行迹太让人猜不透了。趁人不注意,跑到坟地里去看什么?难道对新挖的坟墓有些感觉,难道不是盗墓的老毛病又犯了?不知道怎么地,或许是利欲熏心的缘故吧,我老盼望着那些传言是真的,万一舅老爷以前真干过偷坟掘墓的事,说不定手里真有宝,我伺候老爷子舒服点,说不定老爷子一高兴,真要赏我个汉马唐镜的,我可就时来运转了。
我一边走,一边做着我的发财美梦,转眼间就到了村里。为了避免晦气,我和老爸带着舅老爷避开了出殡的人群,径直到了老姑姥姥家。老姑姥姥虽然已经快八十岁了,然而却还健康,耳不聋眼不花,走起路来还是铛铛的响。
舅老爷浑浑噩噩的半天都不说话,要不是刚才碰见他的时候,看他还算脑子清楚,我甚至都以为他老年痴呆了呢。
我把礼物放下,说了几句话就毛遂自荐的送舅老爷回他的住处了。我总觉得这老爷子身上冒着股邪气,肯定年轻时候有过不同寻常的经历。
3
舅老爷的家在村后面最后一排的池塘旁边。这个池塘将舅老爷的破落小院子和村子的大部分人家隔开。小院子里三间旧石头房子,院子里种着几棵桃树和枣树,将不大的院子变成了小树林。房子后面就是长满郁郁葱葱的灌木丛的大斜坡,斜坡下面便是一弯清澈见底的小溪。如果不是房子破旧了点,真觉得舅老爷住的真是世外桃源。
山区了阳光都不太强烈,加上林荫蔽日,旧房子里的光线就更不好了。我一进屋子吓了一跳,似乎迎面有个黑影冲过来。眼睛适应了才看清楚,正对屋门的是一面大镜子,刚才那个黑影是镜子里的自己。因为年代久远,镜子的边框已经几乎和墙面一样,镜面上也锈迹斑斑。
舅老爷的屋里摆设非常的简单,进屋左手就是半截个小矮墙,墙后就是土炕。上面卷着一团看不出颜色的被褥。土炕一旁是一张旧的老式台桌,油光锃亮。台桌上面摆着脏兮兮的饭碗,和一个旧暖壶。台桌上面墙皮斑驳的灰墙上贴着一张破旧不堪的年画,上面是挥舞着宝剑的招财进宝的赵公明元帅,画下面写着农历癸亥年。
舅老爷招呼我坐在炕上,然后哆哆嗦嗦的从台桌里面摸出一个看不出颜色的碗来,拿起暖壶给我倒了一碗水。然后爬上炕,从褥子下面摸出一个脏兮兮的手帕擦鼻涕。我总觉得屋子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味,呆久了有些恶心。
看看碗里的水,浑浊的看不出颜色。我实在喝不下这碗水,又不忍心拂了老人的好意,端着碗装模作样的在嘴边凑了凑。事不宜迟,我决定废话少说,旁敲侧击的问问老爷子。
然而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开口,竟然惹出一件把我吓得目瞪口呆的事来。
我故作轻松地问道,舅老爷,刚才我在村口碰到你,你去坟地里干啥了。还能干啥,去逛逛呗,人老了,总往死的事上想。想那么多干什么?我看你老身子骨硬朗的很,至少活到一百岁,你老今年都七十了吧?舅老爷张开没牙的嘴一笑,六十四了。老爷子这句话弄得我脸一红。农村人老的快,五十多的看上去都像六十的。舅老爷面相更老,我本来想说他八十多呢,为了奉承他这还在打了打折呢,没想到还是没说对。
看来不问点重要的,老爷子是不会和我说掏心窝子的话。我要是玩弯弯绕,肯定玩不过他。小家雀碰到老家贼,那还不被耍的团团转啊。老头子看过的屁股比我摸过的奶子都多,盗坟掘墓的都是生不怕人死不怕鬼的,我这小技俩哪能绕的过他啊。我决定单刀直入,问他点关键话题。
舅老爷啊,你平时都侍弄点啥营生啊?日子过得咋样啊?你说啥?老爷子支愣着耳朵,似乎没听清。我觉得他在给我装糊涂。我说你平时都忙活些啥。有啥忙活的,就是山上那几棵树和下面两垄麦子,混吃混喝等死呗。年轻的时候没学点啥手艺?我拿话将他。学手艺现在也干不动了。听人说你以前弄过古物啥的,有这回事吗?我直奔主题了,怕直接说他盗墓掘坟刺激他,故意换了个好听点的词。老爷子给我装起了糊涂,又直愣着耳朵问我,你说啥?我听他们说,你年轻的时候也搞过些事,真的假的,给我说说吧。
我这一问,舅老爷半天没有说话。我想我肯定问到了他的心事。老爷子开始犯糊涂,哼哼唧唧的说,都是陈年老事了,人上了年纪,那还记得那么多?
老爷子不想说,我也没了辙,总不能满清十大酷刑招呼吧。正无奈间,屋子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我还没有站起来,从屋外就跑进一个人来。来人是个三十岁出头年纪男子,穿着朴素,一进门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噔噔噔连磕三个响头。这三个响头把我给磕蒙了,却把舅老爷惊天秘密给磕了出来。
4
一进门就给舅老爷磕头的人是镇上的婚纱摄影的小老板田立成。田立成给舅老爷磕完头,站起身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话也没说,往老爷子炕边的矮墙上一放,一句话也没说,扭头就走。舅老爷端坐在炕头,对田立成这一来一去,竟然没有反应。我正奇怪,舅老爷忽然把左眼睛一捂,哆哆嗦嗦的吸了几口凉气,嘴里发出一声低吼。我赶忙上前,拿开老爷子捂着左眼的手,大吃一惊。只见舅老爷的左眼竟然白花花一片,完全找不到瞳孔。
舅老爷的左眼瞎了。
老爷子捂着眼睛,半天没说话。我就觉得很奇怪。突然之间眼睛就看不见了,换个人都得杀猪般的惨叫起来。可是舅老爷一点惊讶的样子都没有,好像知道自己的眼睛要瞎掉似的。老爷子越是这样,我越觉得奇怪。刚才来的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田立成,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此神秘,不禁让我好奇心更胜。我伸手拿过田立成放在矮墙上的纸包,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十张百元大钞。乖乖,一千块钱啊。老爷子究竟是什么来路,竟然有人跑来给磕头送钱?
舅老爷捂着眼睛,半天叹了口气说,真是报应啊。
我奇怪道,舅老爷难道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不成?我今天一见你就觉得很奇怪。舅老爷问我,有什么奇怪的?我盯着老爷子的脸,注意看着他的表情,道,我老远的就看见你好像拿着件红衣服。找了半天却没看见你放在了哪里。
舅老爷身子猛然一震,仅有的一直右眼似乎放出光来,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急切的问我,你真的看到了一片红吗?
老爷子这一句话,倒把我给问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