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邕抱着宋熹微之际,正值极度悲伤之时,竟然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他怀里的少女的体温在一点点回复,直到他反应过来时,似乎已与正常人无异。
少年天子激动得声音颤抖:“阿璃……你……你醒过来了?”
“皇……”宋熹微大着胆子,但仍然不敢看他,微微垂着头,眼神躲闪得像头害羞的小鹿,“皇上。”
这样害羞,却又是这样疏离,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宇文邕愕然,恍若有烟波流转的眸光里划过淡淡的黯然。
“阿璃,你是不是在怪我?”
呃?
宋熹微一愣,这皇帝何出此言?便是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跟执掌天下命格的皇帝叫板啊,况且这是什么年代啊,开罪了他比开罪了□□的情节还要来得严重。
可是,这时候她又忽然想起一桩方才被她忽略的事情来了。这个与众不同的九五之尊,在她的面前一直自称的是“我”!天哪,分明自秦始皇开始,历代的皇帝都要自称为“朕”的,以象征皇权的至高无上,这是她一个标准的理工生都知道的事实。
她寄居的这具身体的主人,到底和宇文邕是什么关系?生死相许的恋人么,可以不至于宠溺到如此地步连尊称都不用了吧?
见她低着头既不看他也不说话,宇文邕心中一紧,抱着她的手晃了晃,“阿璃,怎么了?”
这般亲昵!宋熹微年方二十五,却连恋爱都没谈过,他那只会研究中药的老爹可是绝对不会给她研究相亲对象的!所以现在,她对陌生男子的问候关怀实在不大适应,稍微挣扎了一下,做得不明显,但已足够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皇上还是放我下来吧,这样……不好。”
宇文邕眸色一暗,心里想着,这次的事情肯定给了阿璃很大的打击,这后宫里的纷争太多,如果不能一一根除,那么日后她还是会日日处于危险之中。到底,还是他对不起她。
他依言将她轻轻放下,岂知刚一着地,宋熹微便直接跪了下来。宇文邕心中一惊,诧异道:“这是为何?”
有些事情,说不清楚只是夜长梦多,更何况起死回生这种事,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解释清楚的,今日若不能令他信服,日后的谎言定然越变越大,酿成因欺君之罪而被斩首示众的结果。宋熹微虽然紧张,乃至手心冒汗,但也不得不赌一把。
“皇上,阿璃这次起死回生,便已不再是从前那个阿璃了。”她尽可能地平复自己的心情,缓慢地陈述着对宇文邕而言十分残酷的事实,“阿璃早些年曾遇到得道高僧,他为我求算命格,早知会有今日一劫,所以给了我能龟息的药物,堕入井中时我已暗中服下,才避免一死。”
宇文邕冷峻的眉峰紧锁,薄唇抿成一线,心思难猜。
宋熹微继续说道:“阿璃的头撞上了井檐,记忆产生了混乱,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皇上你……”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聪明人应该都懂了。
她说这话时仍然垂着头,半是心虚半是害羞。可是等她说完,那人默然站立,却连一丝声音都无。
如此过了许久,她有些怔然地抬起头来,只见宇文邕挑着眉头在看她,目光中似有些玩味,似有些不解,但没有她所害怕的怒意。宋熹微慢慢平复自己的心情,却听见一句:“阿璃,你以前从不骗朕的!”
朕?!
坏了坏了,早知道皇帝不能骗的,这下她一定死无葬身之地了,完了完了!
亲眼目睹着她的慌乱,宇文邕却只是挑眉,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慢慢竟浮上了冷意。“磕了头失了忆,却丝毫不见慌乱,还能这么平心静气地与朕言语,阿璃,你当朕很好骗是么?”
不好骗啊,这不才知道吗?
宋熹微不敢直视他目光中的那份冷意,偷偷挪开视线。她其实心里知道,皇帝是这世上最翻脸无情的种族,什么心上人,玩腻了还是赐个一丈红?现在,她到底是危险还是安全,全都掌握在面前的这个人手里。
思及此,宋熹微慢慢俯首,额头触碰到冰冷的青石板砖,心中更是冰冷一片。“皇上恕罪。”
如此平静的、不争不燥的、止水般的语气!
宇文邕侧过身,目光投到不远处的桃林上,只见一片粉红莹然如霞,他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眨眼一个月过去了,宋熹微一直在司药房研究药理。她的老爹是国内资深的老中医,而她中学的时候虽然学的是理科,到了大学仍然被她爹硬逼着修了中医专业,而她也不负众望地拿到了双学士学位。谁让她家是医学世家来着?
她知道这具身体的主人郑璃也是宫里很好的医女,她既得了人家的身体,自己就得代替她好好地在这宫中生存下去。如此,方才不负人家的这副皮囊。
可是,一月前宇文邕那没有态度的态度却着实让她起疑,人道圣心难测,果不其然。倒是这一个月来他倒往自己这里填了不少珍贵的药材,还送来了一些古人的医书。
其实,对于能把《本草纲目》和《伤寒杂病论》倒背如流(当然不是真背)的宋熹微来说,这些医书实在是不成器。不过,就这个时代而言,大约这些已经可以代表医学前沿的水平了。
这日晚上,宋熹微刚刚给一本医书做完了批注,只见皎洁的月光从木窗牖处静静地投射进来,在光滑的石壁上筛下浅浅地清影,映着她桌前明明灭灭的烛火,朦朦胧胧间最是幽邃惑人。
她放下羊毫,慢慢起身推门出去。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庭前的西府海棠正在怒放,俏生生地挺立枝头,远望去竟似散了一层粉红色的雪珠般,冷月清寒无垠,两处光芒相接,仿佛是在互道相思。
宋熹微有些沉醉地打算出去走走,然而嘴角上扬,就连脚步也不由得轻快了起来。
纪烟裳正端坐在铜镜前,华裳已退,发髻已解,那黑发如鸦轻柔地垂落,她手里紧紧地握着一只碧玉色的梳拢,凝眸不语。
烛火的光暖黄明亮,驱走了斑斓的星辉。屋内一片死寂。
细柳进来时便只见自家娘娘规整地坐着,只匆匆瞥了一下侧脸,便隐约可见淡淡的水渍挂在眼角。她慢慢地叹了口气,凑上前去,走到纪烟裳身后,缓缓劝道:“娘娘何必如此惩罚自己?”
无助。她纪烟裳机诡百变又如何,他的感情,她算计不来。
整理好自己的心情,纪烟裳的纤纤玉指轻轻松开,梳拢落在台几上发出一声清音。她转过身道:“皇上这一个月来都借着批阅奏章的名头,既不过来,也不去找郑璃,不知是为何故?”
“这不正好吗?”细柳缓声说道,“起码说明皇上还得顾及大冢宰之威不得动了娘娘,他心里就是再气也不得不忍下。”
这样哪里好?也是,细柳毕竟不是她,不知道她的痛苦。“我真是不明白,落井的人,分明已经死了,竟然还能活过来,皇上说是有高人曾赠与龟息粉,可这等灵药我们却连听也没听说过,颇有蹊跷。”
“娘娘是说?”细柳扬了扬声,似乎已经明白了,皇上也只不过是借着灵药之名,也在掩盖些什么。
宇文邕不去找郑璃,绝不是他突然间就不喜欢郑璃了,而是换了一种方式来保护她,免教她因为得宠而被宫人妒忌。而这实际上,亦是对纪烟裳主仆的一种警告。
很简短很明晰的警告:下不为例!
御花园中月色正好,清辉无垠,皓芒千里,映得园中的亭台楼阁、林木花卉、假山怪石俱都朦胧静谧,影影绰绰。
宋熹微心里仍不忘怀一个月前宇文邕那态度,若说是真的生气了,当场就应该把她给办了,更不会在这一个月来给她添了这么多珍贵的药材和医书,可若说完全接受了她的说法,那可纯粹是骗鬼!
而更教她疑惑的就是,宇文邕虽然没有听信她的谎言,却对宫里的人说她早年曾得遇高人,高人给她赠了龟息粉,能暂时抑制人的呼吸,令人与死人无异。这说法委实是荒诞离奇,可既然是皇帝亲口说的,它再假也无人敢质疑。宋熹微疑惑的,只是宇文邕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月来宇文邕也没有向别人解释其他的事情,她也只好骗了郑璃最好的朋友沐鸢,说她的头撞了井檐如今已经失忆了,许多事都不记得了。
呵呵,她可记得那天,小丫头沐鸢见她未死,又是高兴又是惊恐,想靠近她又不敢靠近她的模样,小脸儿又红又白的,真是可爱得紧!
宋熹微信步游走,此时还远不到宵禁的时辰,她慢慢地向着林木深处踅去。途中倒是见了不少的黑衣禁卫军,可这些人,见了她像是根本没见到一样,自顾自地巡逻,完全不把她当成闯入者。
人不对她奇怪,她却对这群黑衣禁卫军感觉到十分的奇怪。这群人整齐地穿着全身黑帛,蒙住了头,蒙住了脸,蒙住了全身上下几乎每一寸地方,手上带着手套,可以说,他们全身上下只有眼睛和嘴巴露在外面,另外鼻梁下的布帛应是开了缝了。就这扮相,估计连别里科夫见了,也得回去再给自己加三件大衣出来。
太液芙蓉未央柳,应该是皇宫里最富盛名的景点吧,宋熹微一路分花拂柳,不知到了何处,忽然一片粼粼的波光晃进了她的眼,她一扭头,只见西边有一片湖。
她顺着鹅卵石小路迤逦而去,愈近愈见柳丝葱茏,参差披拂,将淡淡的水光都牵了上来。而皎洁得无一丝杂垢的月光也都搅碎在这片水影中,宛如情人碎裂的眼波。
湖心亭中,正有两人。一人恭谨地立于亭中的石桌旁,一人却倚着庭上朱漆的围栏,静静凝视水面,微风过处,广袖轻飘。
虽然离得远,但宋熹微也能打包票,这个倚着栏杆的素衣少女,绝对是她此生见过的最美的女子。
似染柳烟浓,似吹梅笛怨,那抹娴雅恭淑的倾城身影,淡得快要融化成整片翠微湖光里一点无声的叹息。
宋熹微鬼使神差地向着湖心亭走去,如厮美人,她竟然管不住自己的脚了。
直到她走近,走入亭中,那素衣女子也未扭头看她,倒是那个方才一语不发地立着的女子,蹙眉道:“你是何人,见了公主为何不跪?”
公主?
宋熹微有些吃惊,她可从来不知道宇文邕还有什么姊妹,不过,不知道不代表没有,她历史差,当然不晓得这些。
于是在那女子斥了一声之后,宋熹微连忙跪下行礼,“奴婢郑璃,见过公主。”
慧公主听到“郑璃”二字,心中一跳,扭头来问了一句:“郑璃你可是司药房的医女郑璃?”
宋熹微虽然晓得因为宇文邕的关系,宫里的大多数宫人都识得她,所以方才那些黑衣禁卫军没有拦她,她也并不觉得奇怪。可是,连公主都认得自己,那就真是奇了怪了,公主没事难道也听到了这些八卦?
可既是公主问话,她便只有作答,“是。”
美人的声音如夜莺般悦耳动听,可当宋熹微真正抬起头来看见美人的脸的时候,还是有些失望。这公主气质绝佳,五官却并不突出,算起来,还没有她司药房里的沐鸢精致。不过她心里明白,沐鸢是远远比不上这位公主的,毕竟这位公主的容颜虽无殊胜之处,但那飘渺欲仙的气派,已不是别人能随意学得来的。
可谁知道慧公主听了这话,立时起了身并且还要扶她起来,她受宠若惊,毫不留痕迹地抽回手,自己站了起来。
谁知她还没站稳,慧公主便身子一矮,竟要向她盈盈拜倒。公主清妧的美目里有泪珠儿将落未落,墨发缱绻的飞扬,一派委屈伤心的模样。
“郑璃姐姐救命!”慧公主的声音凄楚,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委屈。
宋熹微听了心里一惊,公主竟然求她一个医女救命?这可使不得要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