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健没有做声。 他本来还想刁难姜岩一会,假装不知。可后来想,还是一言不发,让他先讲完再说。
姜岩看梁健不说话,更加不知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他知道,关于那次说明材料的事,梁健坐了很久的冷板凳,心里肯定是无名之火无处发泄,积压到现在,如果自己承认,梁健说不定会破口大骂,不过,既然来了,姜岩也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姜岩说:“那件事情,是我授意车小霞去做的。”梁健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想,这事总算真相大白了。梁健说:“这事纯粹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另外有人指使你这么干?”姜岩的目光怯怯地滑过梁健的脸,说:“这事,其实我也是受人指使。不过,我不想把那个人的名字说出来,请你原谅我。”
即使姜岩不讲,梁健心里也有数。那人肯定是组织部长朱庸良。车小霞的录音,虽然断断续续,却不难听清朱庸良的名字。不过梁健还想要试试姜岩:“如果,你不把那个人的名字告诉我,我又凭什么原谅你呢?你不是不知道,为了那次失误,我被整得有多苦!”
姜岩一愣,他当然清楚梁健说的话并非夸张。那次事件直接导致了梁健坐了很长时间的“冷板凳”,梁健不原谅他也是情有可原。
梁健见姜岩如有所思,便说:“你今天来我办公室,就是想跟我说这些?”姜岩猛然想起自己不管新仇旧恨不顾尊严的来到梁健办公室的目的,并不是负荆请罪,其实是想让梁健在关于他的岗位安排方面帮帮忙。可梁健让他说出当时在幕后指使之人,他还是有些开不了口。
看着姜岩一脸纠结的表情,梁健心里清楚,姜岩不会仅仅为了求得他的原谅,巴巴地跑来他的办公室忏悔。他的为人还达不到这样的层次。不过,他这样一路紧逼,让他说出幕后指使之人,也有趁人之危的嫌疑。只是,梁健很想再试他一试。便说:“如果你不想说出你背后的人是谁,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如果没有别的事,那么就请出去吧。”
姜岩想起老婆陆媛说的话,如果失去这次机会,以后想要再争取到一官半职恐怕是难于登青天了。可是,让他说出朱庸良的名字,他还是办不到。尽管,朱庸良在对待他的事情上,可谓不仁不义,非常不负责任,但要他为了自己的荣辱出卖朱庸良,他还是做不出来。这和朱庸良的好坏无关,他只是不喜欢这样做。
姜岩抬眼看着梁健,语气里多了一丝坚定:“梁部长,不好意思,虽然我很渴望你的原谅,但如果前提条件一定得是出卖那个人,我做不出来。”
梁健的目光温和里透着锋锐,说:“谢谢你来告诉我这些。你很仗义,讲义气,这一点很好。既然你不愿出卖那个人,我也不会逼你。你可以回去了!”
姜岩听梁健下了逐客令,满心失落地站起身来。他想:走出了这个门,我这一生恐怕就这样定了吧?再难有什么惊喜了吧?我已经不年轻了,再没有一个十年可以用来拼。在官场,过了四十岁还没有提拔,就再难进步了。他想起陆媛的脸,甚至都能听到她尖锐的责备,只是,他实在不想抬出她来。也许,梁健真的会看在陆媛面子上拉他一把,只是在这样的境况下,让他抬出老婆来谋出路,对他来说,太伤自尊了。
姜岩的性格,其实也有点清高。读书时代,他刻苦好学,常常荣膺三好学生,参加工作后,他更是秉承着一贯的勤奋刻苦、积极上进,唯一的问题是,他没有背景,所以即使勤奋踏实,一步一个脚印,到如今却依然是一个正股级。在别人看来,干部科长风光无限,内里的辛苦劳累却只有他自己清楚。
姜岩也是有底线的。比如,让他出卖别人,他做不到。既然梁健下了逐客令,他继续待下去也只是徒然让自己丢脸,便说:“梁部长,无论如何,我为我曾经对你做的那些事向你道个歉,我出去了。”
梁健不语,只是点点头。看着他难以掩饰的失落,忧虑,看着他慢慢走向门口,开门……直到姜岩要跨出门口的一瞬间,梁健终于开口叫住了他:“姜岩,你等等。”
姜岩惊讶地转过身来,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惊喜,问道:“梁部长?”
梁健笑了笑,说:“你等等,再坐一会吧。”
姜岩愣了愣,不过还是脸色恭谨地回来重新坐了下来。对于梁健突然而来的转变,他一时还没有头绪。
梁健等他坐下,直截了当地问:“说吧,你来找我的初衷是什么?我看能不能帮得上你?”
姜岩嘴巴张了张,似乎非常激动,好不容易才说:“梁部长,你不再要求我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了吗?”
梁健嘴角微微浮现的笑容彷如一缕阳光冲破云层穿射而来,姜岩心里定了定。只听梁健说道:“不好意思,我刚才只是试一试你。虽然我们在一起共事也有一段时间了,但说实话我并不了解你。看了你刚才的表现,可见你还是一个有内心原则的人。这一点我很欣赏。”
梁健知道,姜岩没有背景,没有依靠,只凭借自己的努力和实力。这样的人很在乎自己的内心原则,也渴望被人肯定。只有那些独揽大权、为所欲为的人,才会无视原则这样的东西。果然,姜岩听梁健夸自己讲原则,心下很受感动。他没想到,竟然是这个一直让他忌惮和讨厌的人,却终于懂得了自己、理解了自己。姜岩激动地说:“谢谢梁部长的夸奖。”
梁健说:“我这也不是夸你,你就是这么做的而已。关于先前的那个问题,虽然你不说,我其实也知道答案。所以,你说不说,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只是在乎你的态度而已。从你的坚守,我看出你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姜岩几乎要感激涕零了,这个一直以来让他耿耿于怀,处心积虑要排除的人,却比陆媛更懂他的心。如果早一点知道,他也许也不会去做那些傻事,如今也不会陷入这样的困境了。哎,看来,还真是自作孽。
梁健目光温和地看着他,说:“你说说吧,需要我帮你什么?”
姜岩抬眼看了梁健一眼,目光很快又怯怯地移开了,他说:“梁部长,你肯定也已经知道,这次部里要安排我出去。朱部长已经找我谈过话,说给我安排的是副科级组织员。梁部长,我在组织部呆了十年了,可以说,我把青春全部献给了组织部,临了,让我出去,却只给我一个副科级组织员的身份,让我的脸往哪里放啊?一个干部科长,出部的时候只给安排一个副科级组织员,这样的安排,恐怕是绝无仅有的了,这对以后部里安排干部也不利吧!所以,我原本想请梁部长能否帮忙跟有关领导说说。”
梁健略作沉吟,说:“说实话,这件事,我已经得到了朱部长的指示,因为涉及到你本人,所以表格等材料,我让副科长凌晨去做了。”
姜岩先前已经看到过凌晨的表格,想,梁健没有骗我,他是诚恳的。只听梁健又说:“因为是朱部长定的事情,所以,我也没办法插手。”
姜岩的神色黯了一下,问道:“就是说,这件事情,已经没有回天之力了?”
梁健摇了摇头,说:“难。”
姜岩沉默片刻,抬起眼看着梁健,认真说道:“但我还是谢谢梁部长。说实话,以前,由于各种原因,我心里对梁部长存在各种各样的想法,也许就是大家说的羡慕嫉妒恨吧!”姜岩自嘲的一笑,“可是,通过今天跟梁部长的聊天,我对梁部长,已经完全没有任何想法了。梁部长,你是一个真诚的人,即使一直在你手下工作,我也心甘情愿,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之前那种不愉快的事情。可惜,我要被安排出去了,在此,我再次为我之前的行为表示道歉。”
梁健听姜岩说的诚恳,心想其实姜岩内里并不坏,甚至可以说是老实的。便说:“也许,还有一个办法。”
姜岩的眼睛猛然绽放出不一样的光彩:“梁部长,你说还有什么办法?”
梁健说:“你去找一个人,也许有用。也只有他出面,才可能挽回你目前的困境。”
姜岩激动的嘴唇都微微颤抖着,问:“谁?”
梁健说:“十面镇党委书记金凯歌。”
姜岩云里雾里:“金凯歌?”
梁健点头:“没错,就是金凯歌。”
一天之后,金凯歌打来电话,说晚上一起吃饭。梁健说:“你已经给我践行过了,不用再吃饭了。”金凯歌说:“上次是践行,这次是因为你办事效率高,这么快就帮我找了一个好帮手。”梁健晚上正好没处吃饭,但他不想大张旗鼓,就说:“除非,就我们兄弟两人,如果人多,我就不参加了。”金凯歌说:“就我俩人。”
老百姓一直以为,当干部的一准喜欢上高档酒店、胡吃海喝、声色犬马。诚然,从梁健开始工作起,机关里的吃喝风越来越严重,吃一顿,从一千两千觉得很贵,到一万两万,稀松平常。但其实,生处应酬吃喝第一线的各级领导干部,却无不摇头喊累,“昨天高了,实在不行”、“这样吃下去,领导干部的身体都要吃坏”、“我们几天能不能粗茶淡饭一回呢”,这些话听上去很是矫情,可事实上,许多领导干部没有倒在改革发展第一线,却倒在了吃喝第一线,喝死的有,吃出糖尿病、高血压、高血脂的比比皆是,直到13年出台八项规定,这股吃喝的腥风血雨才得以暂时停歇,但愿,就像某些减肥广告说的那样:永不反弹。
总之,梁健在长湖区委组织部工作期间,正是这一轮吃喝风的巅峰状态。作为一个大镇的党委书记,金凯歌虽然不喜欢胡吃海喝,但在大风气影响下,也是无可奈何。他这两天连续应酬,所以今天梁健提出缩小吃饭范围,内心还是颇高兴的。金凯歌说:“今天我们就不去吃大饭店,也不去小饭馆,我们两去吃点韩国料理,说说话吧?”
梁健说:“行啊。”
金凯歌用车接了梁健,到了韩国料理店,便让驾驶员先回去了。两人走入店内,要了一个小型包厢。保险需要脱鞋才能入内,倒也别有一番风雅。
点了金枪鱼、寿司、水果色拉、米饭等食物,金凯歌问:“来点什么酒?”梁健说:“要不酒就算了?”金凯歌说:“无酒不成席,下次说起我们俩吃饭,你说金书记连酒都没请我喝,跟没吃一样。我岂不大掉面子?!”
梁健说:“看来,虽然我们不到大酒店吃饭,可酒文化还是无孔不入,直接追到韩国料理店来了。”
酒实在是一种很好的润滑剂。在官场,如果离开了酒,很多话不能说,其实也没什么可说。比如说吧,梁健和金凯歌虽然是这么长时间的战友了,但如果吃饭的时候不喝酒,两人眼睛瞪眼睛,鼻子对鼻子,两个大男人,又不能像女人一样鸡毛碎片,真正要说的话,十来句就能讲完。那么吃饭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打个电话算了。
正是由于这种顾虑,金凯歌坚持要喝点酒。在韩国料理店喝酒,那么当然是喝清酒了。服务员说,有几种价格不一样的清酒,金凯歌说,上最好的吧。
一尝,味道还不错。和梁健俩人碰了一个满杯,便慢慢吃起料理来。金凯歌说:“你还真是舍得啊,竟然把干部科长放出来!”
梁健知道干部科长姜岩已经找过金凯歌了,就说:“你觉得姜岩这人怎么样?”金凯歌说:“能力是没的说的,在组织部磨了十年,组织协调能力和文字写作能力在所有年轻干部当中应该也是排的上的。就是,我听说……”梁健说:“听说什么?”金凯歌喝了一口酒说:“兄弟,我就直说了啊!我听说,你的前妻跟了他对吧?”梁健也不避讳,说:“没错。”金凯歌说:“我还听说,上次那个推荐会议上的纰漏,是他让科室的人故意做的,目的就是害你,是吧?”梁健说:“没错。”金凯歌纳闷的瞅着梁健:“那你为什么还要帮他,你别告诉我,你是菩萨心肠!”
梁健笑了笑,举起酒杯,敬了金凯歌一杯,说:“我帮他,其实有三点考虑。”金凯歌疑惑地问:“哦?我倒想听听。”梁健说:“一个是,尽管他跟我关系不怎么样,甚至还给我使过绊子,但他是干部科科长,干部科是我的分管科室,那么他就是我的兵,如果给他安排不好,我自己也没面子。第二个,他以前跟朱庸良走得近,但在关于他的去处问题上,朱庸良让他很失望,我在这个时候帮他,他会记住我的好,也许这一辈子都会感激我在最关键的时候拉了他一把。第三个,也是最重要的,你那里很需要人才,他到你那里担任组织委员,就可以把傅栋平调出去,姜岩是金书记你要求提拔的,他肯定会记得你的好,这样一来,你就能把组织人事工作牢牢抓在手中了。这是一箭三雕,有何不可?”
金凯歌朝梁健竖起一个大拇指说:“梁健,看来,你真是成熟了,自从当了副部长之后,思路也开阔了许多。我相信你以后前途无量。”
梁健拿起酒杯说:“金书记,你夸奖了!”
金凯歌迟疑了一下,又说:“可是还有一个问题。昨天姜岩来拜访过我,我也已经答应他做十面镇的党委委员。可你觉得朱庸良部长会同意吗?还有胡书记会同意吗?”梁健说:“这件事,是我今天要跟你说的。你不需要跟朱部长去汇报,你只要跟胡书记做好汇报就行了。我们部里的上会材料,还是以让梁健担任副科级组织员这样的意见提上去。等到常委会上,让胡书记提出,将姜岩提拔为十面镇党委委员,分管组织工作,这样岂不是更好?这个人情朱庸良肯定得接受,而姜岩又会记得你的好,因为是你为了他到胡书记那里请示下来的,以后他肯定就是你死心塌地的小弟,而对朱庸良的不负责却一直会记在心里。”
金凯歌又问:“胡书记,不知会同意吗?”梁健信心满怀地说:“我去四川之前会向她报告一次。你就放心吧。”金凯歌笑看着梁健:“你现在,真是不得了,胡书记对你那么信任。”梁健说:“没你想得那么不得了。”
梁健没有耽搁,第二天一早就去了胡小英办公室。胡小英难得上午没有会,也没有接待任务。梁健将关于姜岩任命的设想,向胡小英作了汇报。胡小英想了想,笑道:“你是说,到时候让我提出来,把姜岩的副科级组织员变为组织委员?你这家……”胡小英本想说“家伙”,但又碍于自己身份,说:“这段时间,你好像也学会玩弄心计了?!”
梁健说:“并不是像胡书记想得那样,我只是考虑,如何安排,各方面都更加满意一点。”胡小英说:“我没有批评你。你的这种想法很好,我会接受的。”梁健说:“感谢胡书记的关心。”
谈完了正事,胡小英说:“听说,你被市委组织部安排去四川考察干部了?”梁健说:“还有三天就走。”胡小英笑说:“四川是个好地方,有首歌叫做,好像是宋祖英唱的,辣妹子辣。到了四川可要抵得住辣妹子的诱惑啊!”
梁健听胡小英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眼睛瞅着胡小英,有些摸不透她这句话什么意思。胡小英看到梁健的眼神,说:“我开玩笑的。”梁健却说:“我肯定按照胡书记的要求,守住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