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放呆坐宿舍,翻看着手中的信物钱,心中再起波澜。
能够从薛汝岐手中死里逃生,文放自言其中运气成分太多。如果不是在自由讨论上拔尖冒头,也就得不到熊秉节的赏识;如果没有林樱的目光如炬,也找不来证据洗脱冤枉;如果没有许静岳的刚好回湘省亲,也就没人四处斡旋拖延时间……机缘巧合凑在一起,这才成就了文放的不死传奇。
血的教训告诉我们,只有强大自己,才能不落后挨打。
文放一把将眼前晃荡的薛汝岐与回荣的嘴脸击碎,蹭地站起身来。
宝南街荟芳园52号,是处门庭轩昂的所在,只见歇山顶的大门口,一溜儿朱红大柱,柱前滴水檐下,挂着一溜儿大红灯笼,门前石阶下,立着两尊张牙舞爪的石狮,显出此处主人的不同一般。
傍晚时分,文放在门口,看着檐下题有“罗府”的泥金黑匾,心中有些踌躇。他再一次掏出那枚信物钱来,细细看了一眼,深吸口气,抓起朱红大门上的兽首门环,轻叩起来。
不一会儿,一人穿黑府绸灯笼裤,对门襟短衫,一身护院装扮,将门拉开条缝,探出头来,漫不经心地瞥一眼文放,问道:“找谁?”
文放上前递上那枚八角钱,直截了当地道:“我找这里主人,烦请引见。”他话中干脆利落,心里却很忐忑,不知道这钱到底管不管用。
那人接过八角钱,凑眼在灯光下一看,脸色微变,忙说“稍等”,又将门掩上。不久,只听门里脚步声响,方才那人将门打开,从里迎出来一人,也是先前那人一般装扮,只是年纪大约四十来岁,理了个板寸头,额头放着光亮,显得特别彪悍,抱拳道:“兄弟梁彪,忝为罗府管事,这位兄弟看着眼生,应该是初次上门吧,快请进来。”
文放拱手回礼,随着梁彪引领,沿着曲廊,来到一处大堂前。梁彪安排文放坐定,招呼丫环奉上香茗点心,这才拱手道:“这位兄弟,暂且安坐,我这就去后堂请总舵把子。”
文放起身还礼,见他步向后堂,这才慢慢坐下,张目四顾间,见大堂正中拉了电灯,甚是明亮,一排议事座椅,立在大堂正中两侧,自己此刻正坐在左端上首,身后两名容颜俏丽的丫头,侍立着似是在随时听候吩咐。
文放咳嗽一声,端起茶杯啜饮了一口,心中犯起思量:此处宅第雄伟壮阔,不是一般人能住得起的,既然能与熊秉节互通声气,能量一定非同小可,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帮自己呢。
正自呆想,只听一声长笑,一个满脸红光、须发皆白的老者步出后堂,声如洪钟般说道:“哈哈,我说是谁呢,趁夜来访,原来是你这位小哥。”
文放抬头看时,只见这老者身子壮实,目光灼灼,穿着水蓝对襟湖绸薄衫,甚有气势,猛然记起来,这名老者在步兵科第三次全体大讨论中,曾出现在主席台,还曾对自己点头示意,不禁措手哑然道:“这位老伯,您是?”
梁彪在旁介绍道:“这位就是罗总舵把子。”
那老者呵呵笑道:“老夫罗兆桓,曾在辩论场上见你辩论过,小哥儿真是一鸣惊人呀,当时熊长官就曾对老夫言道‘此子非俗物’,他这么赏识你,难怪我这哥老会的信物钱,会在你的手里了。”
文放惊道:“哥老会?”
罗兆桓一挥手,招呼文放落座,自己在主座坐下,呷一口茶道:“在四川,哥老会又称袍哥,大家都是拜天为父,拜地为母,系出明末的天地会,以前干的是反清复明的勾当,后来闹起革命,我们追随中山先生,为革命党出钱出人,总算是有所贡献,不少会中老人,现在都是党国元老,上至中央,下至省厅,方方面面都要给我们三分薄面。你既持有我会信物钱,即是我会弟子,此中渊源不可不知。”
天地会?韦小宝?文放听了只是苦笑,忙就坡滚驴道:“弟子文放,愚昧无知,对这些历史还真是知之甚少,蒙熊长官错爱,特授八角信物钱一枚,嘱咐弟子如有人手需要,可来此处相商。因此,这才冒昧登门,让总舵把子见笑了。”
罗兆桓摇头道:“既是会中弟子,见笑这些客气话,以后就不要再提了。你今天来,我大概知道你的意思,是为了闻香楼那段公案吧。”
文放迎着罗兆桓如电般的目光,点点头道:“总舵把子洞若观火,文放此来,就是为了蒙冤入狱一事。”
罗兆桓与文放目光一碰,旋即闪开,自顾自拿起烟袋,一旁梁彪忙掏出烟丝,将烟丝填在烟锅,又擦亮火柴点上,罗兆桓美美地吸上一口,吐出一圈浓烟,这才哂然一笑,道:“你的案子,整个长沙城街知巷闻,大丈夫恩怨分明,本该如此。”顿了一顿,罗兆桓在烟雾中眯着眼睛,续道:“你既然持了八角信物钱过来,我就不能拂了你的心意。不过,这事有些棘手,你可知道,那个薛汝岐,他的父亲,薛正予副局长,是我会‘通’字辈弟子尚云改的拜把弟兄,回荣的姐夫,尤文声处长,又拜在尚云改门下,是我会‘成’字辈弟子,你要我这个总舵把子,来对付会中弟子,这是违背会中规矩的。”
罗兆桓瞥一眼文放,“会中弟子互相残杀,是要受三刀六洞的惩处,我作为总舵把子,不能开这个先例。”
文放听罢神色一窒,他看看隐藏在烟雾中罗兆桓那张有些漠然的脸孔,站起身来,拱手道:“文放自知冒昧。总舵把子心意,文放知道了,强人所难的事情,文放不屑为之,这就告辞。”
说着转身就走,堪到门口,罗兆桓将烟袋往边上桌面重重一掼,怒喝道:“放肆!你当我这罗宅,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持有信物钱,就是我会弟子,如此目无尊长,陆军学校是怎么教你的?就是熊长官在这,从来也是客客气气,没跟我甩过脸子。”
文放站定身子,静默会儿,突地回身,上前几步,屈膝跪在地上,抻着脑袋道:“要是我甘受三刀六洞的惩罚,罗爷,您还愿不愿意帮我?”
罗兆桓平息下怒气,轻哼一声,道:“会中弟子,严禁残杀!这件事,你就不用再说了,看着熊长官面子,今天你对我失礼,就揭过算了,再有下次,定罚不饶。”说着转身进了内室。
文放呆立当场,多少有些沮丧。他倒没有因为罗兆桓发怒,就心生不满,只是没想到,薛正予、尤文声的社会关系那样复杂,本来以为有了个靠山,或可与薛、尤等人放手一搏,现在看来,还是自己太幼稚了些。
须知世上本无免费的午餐,想要借力,出力方自然要有利可图才行。
梁彪手里拿着那枚信物钱,蹲在文放面前,将钱递给他,一笑道:“这钱文少爷还是留着,以备他日不时之需。罗爷现在在火头上,你就别再去求他了,求也没用。”
文放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从地上爬起来,意兴索然道:“多谢,告辞!”
梁彪引着文放,又沿着曲廊,来到大门口,文放再次拱手,就欲离去。
梁彪却突然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文少爷,不用太过沮丧,罗爷嘛,垂拱一方,也不能事无巨细,亲力亲为,你的事,仍有可为!”
文放一惊,回过头来,欲待细问,梁彪却道:“长沙警备部队里面有个人,或许文少爷有兴趣认识,他在警备一团三营,叫傅永年,你找到他,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送走文放,梁彪踅回议事大堂,见罗兆桓独自一人,站在大堂正中,负手而立,只是沉吟。
梁彪上前,轻声回禀道:“罗爷,人已经送走了,话也交待了,您看,我们还要做些什么?”
罗兆桓点点头,叹道:“熊秉节这回,是逼着让我表明态度呀。帮文放,就等于放弃薛正予、尤文声,他们背后的主子是何健,何主席怪罪下来,哥老会在长沙的偌大产业,很快就要愁云惨淡;不帮文放,将来蒋委员长真的把何健排挤掉了,又派来个省主席,到那时哥老会的日子,也过不下去。熊长官这是告诫我,不要首鼠两端,做墙头草呐,此中厉害,也只有小年子,大概才能撕掰明白。”
梁彪小心地道:“要不,我亲自去警备一团,把您的意思,跟小年子提前说下?”
罗兆桓瞥一眼梁彪,呵呵笑道:“你是文用,他是武用。他跟官场上那些人来往得多,这其中道理,他比你明白,只要文放一去,小年子自然就明白我的意思。”
不说文放如何去找傅永年,怎样未雨绸缪,设法对付薛汝岐。却说在安化县城,赵广学也是未雨绸缪,准备在中共湖南地下组织中,埋下自己一颗棋子。
此时安化县政府大院,一派灯火通明。前院大楼是政府各机构办公所在,此刻已是人去灯熄,寂静无声;隔着数排小松树,后院小楼是县长及其家眷居所。小楼只有两层,底下一层是做接待之用,二楼才是县长寝室。此刻一楼左边耳房灯光雪亮,两张席面冒着热气,安化县长正陪着徐言胜,与十几名二组队员,吆五喝六地吃喝得起劲。
在左右两边耳房中间,隔着一个楼梯,供上下楼使用,楼梯下有个小房间,平时安排有人坐班值守,专为保护县长家眷而设。此刻临时设做了羁押室,斗室内只摆了一张桌子,赵广学与钱兆康二人分据案桌两边,一人循循善诱,一人犹豫不决,屋子里烟雾弥漫,昏黄的灯光下,遮掩得二人面目甚是模糊。
虽是门窗紧闭,左边耳房里传出来的吆喝嬉笑之声,仍能清晰可闻。
“钱书记,您也知道,既然落到了军统手里,想要活着出去,除了合作,别无他路。我之前也是同你一般心境,有过挣扎,有过痛苦,但人终究只有一条命,好不容易来这人世一遭,就这么死了,你觉得甘心吗?”
赵广学喝一口水,拿眼瞄一下坐在对面的钱兆康,继续劝道:“即便不怕死,你有没有想过,死之前,你这一生,可有过快乐?从事革命这么些年,中共给了你什么?除了东躲西藏,担惊受怕,就是往来奔波,受穷吃苦!我之前跟你一样,怀着同样的信仰,可是现在想来,不过如此。你投来这边,票子,房子,车子,女子,任你享用,人之一生,还求什么?”
“可是,我老婆她……,我终究心里不甘。”钱兆康抬头看一眼赵广学,欲言又止。
说来也是活该。这钱兆康早在数日前,就已接到上级指示,言明赵广学叛变,要求各地党组织尽快转移。但钱兆康在新婚妻子身上尝到温柔,兼之妻子痴缠,岳父挽留,他竟放松了警惕,以为岳家隐蔽,耽在温柔乡里不肯起身。
刚才安化县委被人一锅端,他懊悔之余,心底下,最为羞恼难堪的,还是妻子被人污辱一事。当时徐言胜的污言秽语,以及交媾的啪啪声,床板的吱呀声,静夜之下,清晰可闻。他当时被押在东厢,耳中听着这声音,只觉一腔热血直冲头顶,嘴里荷荷有声,就想不顾一切,挣脱出去,但他本是书生,身子单薄,被两个膀大腰粗的特务反剪双手,按在墙角尘埃里,竟然动弹不得分毫,那抓心挠肺般的憋屈,此生不能忘却。
赵广学眼眸中泛着幽冷的光,他凑近身子,语气干巴得如暴晒数日的毛巾:“只要你答应投诚,为我所用,我向你保证,一定让你亲手宰杀徐言胜,如何?”
钱兆康眼中一亮,似有不信:“真的?”
赵广学一脸肃然,郑重地点了点头:“当时徐言胜见色起意,仗着上面有人撑腰,不把我这个副队长放在眼里,强行将你爱人奸污,我规劝不得,只能负气走出房间,后来眼见其他人也起了**,情非得已,我只能将她枪杀。”
钱兆康见说开了,心中也就放下大石,谈起条件来:“有赵部长这句话,兆康鞍前马后,愿为党国效力。能杀了徐言胜,雪了男人之耻,兆康此生无憾。”
赵广学听他开口一句“赵部长”,脸色一黯,叹道:“这‘赵部长’三字,以后还是别提了吧。你我以前是同志,马上又将是弟兄,以前的那些称呼,都去掉吧,我现在是军统站特别行动队副队长,你还是称呼我为赵副队长吧。”
钱兆康听了,也是默然。既是变节之人,再谈以前身份,不只难堪,更是耻辱,钱兆康细品此中况味,也倍觉苦涩。
赵广学又道:“我投诚过来,一直深受军统长沙站站长吴钦焕赏识,你只要写下投诚书,我现在就安排你从这里逃出去。你打开窗户,翻过外面那堵围墙,墙下就是一条小河,顺河而下,三里地远有一处小村庄,你到那找个老乡家先躲起来,过几天我就会派人去跟你联系。你记着,你只能跟我的人单线联系,除了我之外,你对谁也不能说出自己投诚的身份。”
钱兆康点点头,他心里知道,签了投诚书,赵广学也就不怕他回到共产党那边,再次反水了。
赵广学又道:“待会儿你逃走前,先将我打晕,然后把我的配枪拿走,这样你回去了,才能躲过中共那边的询问。我赵广学叛变革命,已是众所周知,从我手里逃脱,中共那边应该也没人再对你起疑心。在军统,我们都是投诚之人,无根无底,更需要拧在一起,精诚合作,只要我们豁出去了干,不信不能出人头地。”
钱兆康现在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他亲笔写下了投诚书,并在末尾签字画押,默然片刻,不禁为以后担起忧来。“赵队长,那我什么时候可以正式过来呢,在中共那边卧底,担惊受怕,我担心坚持不了多久。还有,你也知道,共产党条件艰苦,既然投诚了,我也想过来城市这边生活,正大光明为党国效力。”
赵广学沉吟片刻,压抑着嗓音道:“好,我答应你!我会制造机会,等你手刃徐言胜之日,就是你正式投诚过来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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