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直隶池州府青阳县坡口镇。朱慈烺在山道上踽踽独行,又饥又渴看见前方出现了一个村落,他心头大喜,强打精神大步往前,只想去讨口水喝。
刚进村口就有一户人家,虽然院子又小又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朱慈烺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正在院中晾衣服,便去讨水。妇人甚是热心,带他进了厨房,指了水桶,自己又晾衣服去了。
朱慈烺低头饮水之时,感觉似乎有人在窥视自己。他转过身,看见堂屋门口有个小孩的身影倏忽一闪就不见了,显然藏了起来。朱慈烺笑了笑,没有在意,继续喝水。喝罢对主人称谢了几句,就起身离开。
他没走出多远,感觉身后似乎有人跟着自己,转头去看,却没看到人影,以为不过是错觉,遂继续往前走。不一会,又觉得身后有似乎有人,他诧异地回过身,这次看到了身后确实站着一个人,只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
见他转身,那孩子停住了脚步,远远地站在树下,怯怯地看着他。见是一个孩子,虽然他心里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以为只不过是小孩见到了陌生人心生好奇而已,于是继续赶路,但他发现那孩子又跟了上来。他停下脚步,等孩子赶上来,但孩子也跟着不动,远远地望着他。他笑了笑,返身向孩子走去。
这次孩子没有躲,安静地看着他走近。两人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他逐渐看清了孩子的样子,心里咯噔一声,腿仿佛一下变软了。他的心怦怦跳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过去。
还未等他走到身前,就听见孩子怯怯的声音:“你是皇兄吗?”
孩子的小脸由于紧张和激动紧紧绷着,使劲抿着嘴,好像在忍着泪。那张小脸,正是失散两年多的弟弟朱慈焕。
泪水刹那间模糊了朱慈烺的眼睛,他紧跑几步,单腿跪在孩子身前,一把抓住他胳膊,颤声道:“你是慈焕?”
“皇兄!”孩子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慈焕,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朱慈烺一把把朱慈焕拽到怀里,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而下。
“皇兄,我终于见到你了。”慈焕抽噎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两人紧紧拥抱了很长时间,朱慈烺才不舍地放开弟弟,他怜爱地用手擦拭着慈焕脸上的泪水,关切地问道:“你在刚才那户人家里?”
朱慈焕点点头:“我是路上被他们捡来的。”
朱慈烺看看四处没人,拖着孩子的手快步走到路边树林里。
“他们可知道你的身份?”
朱慈焕摇摇头:“皇兄跟我说过,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家世,我什么也没说。”
朱慈烺放心地道:“这就对了,此生对任何人都不要提。你年纪小,问你什么你都说不知道,大人不会觉得奇怪。千万不能说,知道吗?说了你就会没命的!”
“皇兄,我知道了。”慈焕懂事地点点头。
“那家人对你好吗?”朱慈烺心疼地问道。
“他们对我很好,还让我读书写字,我有个姐姐。爹娘一样疼我们。”
朱慈烺含泪道:“这样我就放心了。”他抚摸着慈焕的头,欣慰地说:“你长壮实了。每天要干农活吗?”
朱慈焕的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朱慈烺,生怕他跑了似的:“我有时候跟爹爹上山砍柴,找猪草。”
“辛苦吗?”朱慈烺心中酸痛。从小在宫中长大的弟弟何曾吃过这样的苦。
“我不辛苦。”朱慈焕发自真心地说,“皇兄不用担心。皇兄,你要去哪里?”
“为兄也不知道。这两年多来,我四处漂流,经历了很多事…...”
朱慈烺恳求道:“皇兄,我跟你一起走吧!”
“不,不能。皇兄现在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也不能照顾你。既然你在这儿落脚,他们都好生待你,你就留在这儿。听见了吗?”
朱慈焕流泪道:“可是我想和皇兄在一起。我想皇兄!”
“皇兄也想和你在一起。”朱慈烺心中酸楚,柔声安慰道:“可现在兵荒马乱,你跟着皇兄不安全。以后皇兄有了安身之处,一定回来找你!你说好吗?”
朱慈焕忍住泪,默默点头。
“皇兄,你见到慈炯了吗?”
提到慈炯,朱慈烺心中一阵绞痛,他咬着牙,轻轻点了点头。
“真的?皇兄真的见到慈炯了?”慈焕喜出望外,“他在哪里?”
“他……”看着慈焕惊喜的样子,朱慈烺心如刀绞,他强忍住眼泪,不知道如何开口。
“皇兄快说呀,弟弟在哪儿?我能见到弟弟吗?”慈焕始终年幼,没有立时察觉到兄长异样的表情,依然一个劲地追问。
“慈炯他,他随父皇、母后去了……”朱慈烺垂泪道。
“随父皇、母后走了?”慈焕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看着朱慈烺流泪的样子,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你是说,慈炯他,也死了?”
慈炯死前的样子又浮现在朱慈烺眼前,巨大的悲伤汹涌而至,他说不出话,泪流满面,不住点头。
慈焕哇地一声哭开了:“慈炯死了!慈炯怎么会死了呢?慈炯为什么死了!”
朱慈烺伸手紧紧抱住弟弟,泪如雨下:“是兄长不好,兄长无能,没有照顾好你们!”
慈焕埋头在朱慈烺怀中,伤心地哭个不住,朱慈烺胸前的衣襟一下就濡湿了大片。
只听慈焕哽咽问道:“皇兄,慈炯是怎么死的?”
朱慈烺怕弟弟听了心中难受,就竭力控制着心中的痛苦,简略地说道:“他是生病死的。”
“他得的什么病,皇兄见到他了吗”
朱慈烺忍住泪,点头道:“见到了。他得了寒疾,为兄给他找了大夫,但没为他治好。”
慈焕咬着嘴唇,流着泪,呜呜地哭着。
“皇兄,我好想父皇、母后!我们还能回紫禁城吗?”
朱慈烺强笑道:“也许不能了…...”
两人话未说完,隐隐听得有妇人的声音在远处呼唤:“青儿!青儿!”
朱慈焕听到喊声,连忙放开朱慈烺,拭去脸上的泪道:“我娘在找我了!”
“你叫青儿?”
“他们姓邵,给我取名叫邵青。”
“我记住了,邵青。你赶快回去吧,免得他们找你。”
朱慈焕依依不舍,泪水咬着嘴唇道:“皇兄……”
朱慈烺极力忍住泪,宽慰道:“去吧,去找你娘。兄长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皇兄,记住,我叫邵青,这是坡口镇杨柳村!”朱慈焕哽咽着,泪水流满了脸。
“知道,我记住了!”朱慈烺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好好照顾自己,听你爹娘的话,好好活着!等着兄长!”
朱慈焕不住地点头,说不出一句话。
“去吧,乖!”听着妇人的声音越来越近,朱慈烺忍着心中的疼痛与不舍,推了弟弟一把,“把眼泪擦了,别让人看见。”
朱慈焕在脸上抹了一把,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住,眼泪汪汪地看着朱慈烺。朱慈烺故作坚强地挥挥手,示意他走,喉头却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朱慈焕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看着他小小的身影孤单地远走,朱慈烺跌坐在地,任泪水横流。心中的痛苦无以复加。
过了许久,他站起身来,走出树林,回望了一下这个村子,心中在默默地记着位置,似要把这画面铭刻在心里。
此时,天色渐暗,刮起了朔风,地上的落叶被卷得四处翻滚,几片雪花旋转着轻轻飘落下来,转瞬即逝。朱慈烺抬头望天,心中充满了痛苦和迷惘。不一会儿,雪花逐渐密集,放眼望去,飘飘扬扬,天地间逐渐混沌一片。
朱慈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处。父皇、母后,方珍儿、许德、夏子衿、夏完淳、秦枫、陈子龙等人的面容在他的眼前一一浮现,这些所有在苦难的日子关心过他的人,现在都已经远去。他也一度面临生死,坦然地想追随众人而去,命运的拨弄却让他一次次死里逃生。上天让他活着,到底要给他什么样的安排,还是要继续承受无尽的磨难?
他心中一片凄苦、茫然,似乎又回到了刚从李自成军中逃脱时候的状态——天地茫茫、心无所依。他抬头仰望苍茫天际,口中喃喃自语道:“‘有国有家皆是梦,为龙为虎亦成空’。……亲仇未能报,国耻尚未血。孑然一身,前路茫茫,我该何去何从?何去何从?”
此时,雪越下越大,转眼地上已覆盖了白茫茫一层。朱慈烺艰难地在雪地里缓缓走着,一直往前。这条路好像永远,永远也没有尽头……。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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