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上云 第1章死寨

    夏日正午，蝉鸣连连。

    清枫客栈里散坐了十来个人，无不热得发懒。靠窗一角，云岭抱着刀仰靠在竹椅上，一双长腿架到桌面，已然深陷梦靥。

    夏风入窗，吹过他微微蹙起的眉间。恍惚中他又踏上石阶，向着幽深黑暗走下去，好像永远走不到尽头。石阶两边，红花如火海般盛绽，无声无息起伏飘摇——

    云岭突然惊醒，一双柳叶眼睁开的一瞬，目光森冷，杀气横生。

    因为有人正在用力拍他俊朗的脸，拍得啪啪直响。

    “你是不是见了鬼？”云岭质问。

    清枫客栈凌老板见他醒了，冷冷道：“我的确见了鬼。三年没见面，你突然千里迢迢跑来找我，找到后一句话没说便睡了两个时辰。”

    云岭翘着腿，抬手一挥又闭上眼睛：“给我来个烧鸡，卤只鸭子，再切盘牛肉，切细点。不然我再睡两个时辰。”

    凌老板冷冰冰地看着他，仿佛又想去拍他的脸，把他活活拍死。

    半个时辰后，桌上摆满了菜，还有一坛上好的竹叶青。凌老板坐在对面，手指敲敲桌面：“到底出了什么事？”

    云岭没说话。一个人嘴里塞满肉的时候，通常说不出话。

    凌老板又等了大半天，云岭才说出一句：“你记得韩照吗？玉翎刀韩照。”

    凌老板叹道：“‘玉翎一出蜀天寒’，川中第一刀客，你的好朋友。”

    “最好的朋友。”云岭喝完一杯酒，简单道：“韩照出事了。”

    凌老板微微一惊：“他那把刀，连师父都得避让三分，怎会出事？”

    云岭捏紧酒杯：“上个月我收到他的请帖，邀我去喝酒。你知道我们也有三年没见面。但我到了天仓山韩家寨，发现一个人都没有。”

    凌老板看着他，重复道：“一个人都没有？”

    云岭道：“不错，一个人都没有。房屋还在，屋里桌椅凳子，没吃完的午饭，甚至床底的银票都还在，可寨里的人好像都凭空消失了。”

    一座死寨，空无一人。凛冽山风卷过地上落叶，空屋的窗户来回摇晃，吱嘎作响。

    夏日阳光仿佛忽然变冷了，凌老板拿过酒壶，仰头灌下好几口，方才道：“于是韩照自然也不见了。”

    云岭点点头，目光闪动：“我找到他住的望月楼，里面什么痕迹都没留下，连茶杯都好端端放在桌上。我几乎怀疑韩照带着所有人出去游山玩水了。”

    凌老板嘴角抽了抽：“你当韩照是你？”

    云岭再叹口气：“对，他干不出这事。所以我又找了很久，最后在望月楼外发现了——”他压低声音，将手探进衣袖摸索。凌老板忍不住前倾身子，一眼不眨地盯着他。

    片刻后，云岭摸出几片树叶。

    凌老板靠回椅背，冷冷道：“很好。”

    云岭把树叶一字排开，扬起眉毛：“你再看看。”

    凌老板皱眉拿起一片打量，眼神忽然一凛。叶子断了半截，切口干净利落，似是被利器划断。他再看了其他几片，抬起头，神情凝重：“云岭……”

    云岭拿起刀鞘，轻轻比划了一个招式。

    凌老板睁大眼睛，嘶了一声：“万叶归秋。秋叶山庄的落叶剑法，第九招。”

    云岭道：“不错。望月楼外的树上，全是剑气留下的痕迹。”

    凌老板把玩着树叶，沉吟道：“你觉得韩家寨的人全被秋叶山庄抓了？”

    云岭淡淡道：“别人我不管，韩照不见了，总跟秋叶山庄脱不了干系。我虽不知他和姓叶的有什么梁子，也只有先去那里看看。”

    凌老板沉默片刻：“秋叶山庄不是好惹的。”

    云岭眉目间闪过一丝轻蔑，随后目光又暗了暗，落向手中的刀。刀鞘乌黑，沾满灰尘，一根暗红丝带将刀柄与鞘身紧紧缠在一处。

    凌老板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面露不忍：“你已有三年没拔过刀？我听说——”他顿了顿，“这三年你四处游荡，花天酒地，再也没回去见过师父。”

    云岭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回去干什么，挨打？”

    凌老板神色严肃了：“该来的躲不掉，你不能一辈子不回去。”

    云岭伸手拿过酒壶，给两人倒满酒：“喝酒。”他干了一杯，“先说韩照。我来找你，两件事。第一，我要是死在秋叶山庄，韩照多半也活不了，你有空就去替我们收尸。”

    凌老板眼神一寒，咬紧牙：“第二呢？”

    “第二，我没钱了。给我五百两银子当路费，再给我准备一匹好马。还有，我来时三天没吃没睡，你这地方借我再睡两个时辰，睡醒我就走。”

    “说完了？”

    “说完了。”

    凌老板霍然站起，干脆利落一个耳光扇过去。啪的一声，云岭没躲闪，被打得偏过头去。半晌他才转回来，一言不发擦掉嘴边血丝。

    凌老板定定地盯着他，嗓音已微微发颤：“你要敢死在秋叶山庄，你要敢——别怪我把你弄回来挫骨扬灰。”

    云岭抬眼望向他，忽而笑了笑：“放心，祸害遗千年，死不了。”他向后一仰靠上椅背，双腿交叠搁在桌沿，“我睡了。”

    凌老板一直站在桌边，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夏风穿堂而过，窗移影动，一片阴影覆上云岭沉睡的脸，又渐渐移开。良久，凌老板终于转过身，拖着步子慢慢走开，一向挺直的背影变得有些落拓。

    两个时辰过去，天色向晚。云岭醒过来时，面前已摆好五百两银票，窗外已传来一匹千里良驹的嘶叫。他起身将银票塞进怀中，提起刀快步走出门。

    凌老板抱着手臂靠在门边，待他经过时忽然出声：“云岭。”

    云岭停住脚步回过身。凌老板苦笑一下：“我已帮不了你什么。自己当心。”他举起右手冲云岭挥了挥。衣袖滑下，显出一只木制假手，虽然栩栩如生却无法动弹。

    云岭双眼似被刺痛，匆忙回过头：“少废话。”说罢牵起凌老板准备的黑马，朝院门大步走去。

    刚刚走至门口，一道矮小人影突然迎面撞进来。黑马受惊，一下扬起前蹄原地乱转。马身高大，那人影一绊，刹那便被裹进马蹄之下。

    眼看就要血溅三尺，云岭一声轻喝，左手挽缰向旁一扯，游鱼似的闪入马下，右手一探，轻轻儿将那人带了出来。

    到此时马蹄才重重踏在地上，一时尘土飞扬，两人却毫发无伤。清枫客栈传出一片喝彩声，好几个人跑出来，帮忙压制长声嘶鸣的黑马。云岭拎着那个人走到凌老板面前，凌老板笑道：“好一招‘镜湖探月’。”

    云岭扬了扬眉，把那人往前一推：“你的人？”

    凌老板叹口气：“是。”

    云岭瞥一眼他的神情，揪住那人后领将他转过来，一眼便看见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眼尾上挑，颇有几分清秀柔媚之气。但瞳仁里只有死寂，仿佛刚刚那场受惊并未入眼——仿佛对任何事都已无动于衷。

    云岭再看，这人身形单弱，长发凌乱，一身破烂灰衣掩不住柳腰细腿。

    分明是个年纪轻轻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