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和九年,京都春闱放榜,陇右道秦州府青榆县举子白长秀,考中一甲进士第三名,赵荌一甲第九名。青榆县人杰地灵,同届连出两名进士,令人刮目相看。
月底,帝王摆宴曲江苑大贺新科进士,席间觥筹交错,丝竹悦耳。白长秀面带微笑,推杯换盏之际,圣上身边最得力的长使宣旨传她见驾。
彼时探花娘子白长秀与一众同年喝得微有醉意,脚步都有些不稳了。接到圣旨,心里直犯嘀咕,按说她又不是最最出类拔萃的,也不爱出头张扬,此时觐见,也不知是祸是福,一时竟有些担忧。
阳春三月,京都繁花似锦,皇家御苑曲江苑更是美景怡人,暖风微拂,芬芳四散弥漫,白长秀置身其中,穿游廊,过小桥,跟着长使来到明晖殿,拾步上了玉阶,掀了衣摆跪在殿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圣上康乐无极。”
“平身,赐座。”今上的声音依旧很好听,轻灵悦耳,叫白长秀忍不住想抬头看她一眼。自打殿试开始,她就有这想法,好在她也只是想想,自始至终恭敬垂眸。
白长秀叩首谢恩,今上穿着常服,从案几后踱到她面前,绣了金龙的翘头锦履在白进士的眼皮子底下不停地晃荡,华贵而醒目。
“陇右道秦州府青榆县真是人杰地灵,接连出了三位才女,南白北赵西东宁,好,很好!今上说到高兴处,竟抚掌赞叹。
白长秀不知圣意,未敢回话。
“探花,朕且问你,年庚几何?…..可曾婚配?”
白长秀躬身垂首,恭敬答道:“回圣上,学生今年二十有二,前年娶夫。”
“哎哟….年轻有为啊。..”今上似叹非叹,似笑非笑,“抬起头来,让朕再好好看看。”
白长秀不解,殿试那日其实也是见过的,不过她仍依言抬首,依旧垂眸。
端庄稳重,秀丽儒雅。今上微微一叹,捻了捻指尖,状似无意地看了看右手侧的琉璃屏风一眼,慢悠悠地说道:“是这样,朕有个弟弟,寡居三年,如今….想嫁你为夫。…呃…,探花,你看如何是好?……朕可不想弟弟受委屈呢…”
“圣上请恕学生违逆之罪。”白长秀慌忙跪地叩首,“古语有云,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夫不下堂。学生….不敢领命。”
这是公然违抗帝王的心意啊。白长秀看着镇静,其实冷汗直流,里衣都湿透了,她听着一侧有些古怪的响动,这才注意到,右前方有一座十六扇琉璃雕花屏风,其背后人影绰约,微微晃动。
“探花,你回答的太快了。”今上有些吃惊,揉揉眉心,无奈道,“没关系,朕再给你一次机会,想清楚了再说。”
“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夫不下堂。”白长秀尽量维持镇定,缓缓道来,“学生触怒天颜,还望圣上从轻发落。”
“好胆识!朕倒是小看你了。”今上会心一笑,“你家夫郎倒是个有福气的,罢了,朕不强人所难,你自去吧。”
白长秀起身,倒着退出了明晖殿。她刚一走,玉树临风的湖阳大君从屏风后面转出来,不过那面上的表情委实难看:“皇姐,你就是这样为臣弟着想的?你不肯做主,那臣弟就上皇父那里说道说道!”
刚才还一副天颜不可触怒的圣上,立马摆出笑脸讨好他:“祖宗呐,你省省心吧,什么都依了你,岂不乱套?”
“凭什么???六哥看上了赵进士,你就给他赐婚,我看上的就不成?”湖阳大君炸毛了,浑身上下都不痛快。
“怎么可能?赵进士拒婚了!”今上感叹,“你说也怪啊,这青榆县的才女们真是富贵不淫,威武不屈——难得!”
“哼!”湖阳大君看着今上心不在焉,一气之下,甩了袖子上圣父襄太国公(皇帝生父)那里告状去了。
…….
“长使,你说我容易吗?”精致敞亮的明晖殿里,今上扶额蹙眉,她自诩一代贤君,崇尚以德服人,可是偏偏这些个兄弟们没有一个让她省心。“哎?我是不是太好说话了?瞧瞧我这皇帝当的,哎,真窝囊……”
“陛下,有这功夫,您还是想想待会儿怎么应对太国公吧。”长使很无奈地劝她。
“对啊,对啊,”今上一想到后续的麻烦,瞬时惊醒,“那什么,宴席让诸王代为支应,咱们回紫宸宫,说来我还有一堆事儿没处理完呢,…好忙啊!后面再来寻着说亲什么的,一律给推掉!”
帝王没有帝王的样子,长使也没有长使的德行,主仆二人灰溜溜地窜出明晖殿,瞬间不见了踪影。
……
白长秀走出明晖殿的时候,腿肚子都在发颤,她拒绝了最尊贵的一门亲事,想想都后怕。酒早就醒了,此时刚好穿行牡丹园,见四下无人,一屁股坐在花丛深处的一块纹路颇深的大石头上,不停地喘气,擦汗,以及平复情绪。
白长秀于花海之中歇息了片刻,总算是镇定多了。抬眼细看,身前皆是一簇簇的绿牡丹,在一片姹紫嫣红中显得格外醒目。春风拂面,香气袭人,连带着细碎的低语也传到了白长秀的耳中。
那声音听着有些耳熟,她一时好奇,上前挪了两步,躲在一簇“玉美人”后面,瞧见两个衣衫华丽的人面对面站着,正对着她的,是幞头上簪花的新科进士赵荌。
她藏得隐蔽,赵荌应当是看不见她的。从这里望去,背对着她的是个颀长的身影,透过大片花簇的间隙,她往前挪了两步,才要仔细听她们说些什么,却见那背影怒气冲冲,骂一声:“你混蛋!”紧接着对赵荌甩手招呼了一巴掌,转身走了。
白长秀目瞪口呆,她从未见过风采翩翩的赵荌吃瘪,今儿可真是开了眼了!谁家的琼枝玉树,也不能这么大火气吧!这可是今上钦点的一甲进士啊!
那道挺拔修长的背影早已远去,赵荌站在原地苦笑。良久,朝白长秀隐藏的方向走过来。
“别躲了,”赵荌捂着脸颊望着花丛里的人,居高临下。“早看见你了。”
“我….真的是路过。”白长秀讪讪的,直起身子,终究没管住自己的好奇心,试探她:“那谁家的郎君啊,敢在这里撒野?”
“衡阳殿下,”赵荌唉声叹气,“我拒了圣上的赐婚,所以他送我一巴掌也不为过。”
“……”白长秀先是愕然,随之释然:“我以为就我胆子肥了,可见圣上还是…..很好说话的,真是害我白担心一场。”
“你呢?怎么说?湖阳大君不是看上你了么?”赵荌倒是摸得门儿清。
“我有夫郎,没想过要负他。”长秀解释,末了又问,“可是我想不通啊,你明明是孤家寡人,这又何必?”
“因为我不想负我自己。”赵荌神情虽然坚定,心里总是有遗憾的。新科进士跨马游街那日,她意气风发,簪着红花,然后过御河时遇见了他。原以为不过是哪家权贵的俊俏郎君,瞧着也颇为顺眼,于是就趁着高兴壮了胆子上前聊了两句。没想到那郎君竟对她一见钟情,不肯放手了,还将自己随身的玉佩解下来交给她,充作定情信物……。
之后就有了今天的事情,圣上叫她去明晖殿,欲赐婚给她,她想都没想,当场拒绝。
圣上也是这样说的,“你答得太快了,再想想。我之所以赐婚,是听说你已经拿了衡阳的信物。那什么…玉吧?”
赵荌吃惊,摸了摸贴身放着的物件,咬着牙拒了婚事。今上也没有勉强,放她出了明晖殿,沿路走来,就看到丰神俊秀的衡阳大君在花丛深处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随后赵荌就做了一件或许会后悔半辈子的事情,她将怀里温润的玉佩还给了衡阳,接着就得到了一巴掌。
路过的白长秀不经意间目睹了这一切,看着赵荌此刻有些惆怅的神情,忍不住问她:“你不后悔吗?”
“他若不是皇子,我定会想法子娶他,可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你大概还不知道,年初圣上颁了旨意,今后只要是皇亲国戚,就只能得个不痛不痒的闲职,碌碌无为一辈子,根本成不了大事。”赵荌长叹一声,末了又道:“我穷极一生,必定志不在驸马。探花娘子,我想你是懂我的,对么?”
白长秀点点头,也似乎多了那么点惆怅。她拍拍赵荌的肩膀,算是给她一点安慰吧。自从在秦州卷入李雁容舞弊案开始,她就知道赵荌已经投在崔大人门下,坚定地站在了关陇一派,而此时朝/堂上的党派之争正在你死我活的阶段,赵荌即便有心退出,只怕骑虎难下了。
赵进士的脸上透着那么一点落寞,转过头却是云淡风轻地笑:“走吧,今天可是好日子,咱们喝她个无醉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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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时帝姊湖阳公主新寡,帝与共论朝臣,微观其意。主曰:"宋公威容德器,群臣莫及。"帝曰:"方且图之。"后弘被引见,帝令主坐屏风后,因谓弘曰:"谚言贵易交,富易妻,人情乎?"弘曰:"臣闻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帝顾谓主曰:"事不谐矣。"——《后汉书?宋弘传》(详情请咨询)
2.本文设定:皇子有封号的,统称xx大君。男子的封号等级按照家世出身以此类推:xx郡君,府君,县君,院君等。解释:大君:1.周天子的别称.2.朝鲜王朝对国王儿子的称呼。
3.本文设定:皇帝只有在严肃庄重以及唬弄人的场合才会自称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