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雨楼上观秋雨。
入秋之后,漠北也罕见的下起了雨来,那雨同铮铮的西北汉子们一般豪爽,豆大的雨点不管不顾地砸在地上。雨声似是鼓声,铿锵有力,彷佛战事将至,胆小之人听了,或许会有一丝胆寒。
这雨,虽不似故国那般烟雨朦胧,却也别有一番畅快淋漓的爽直。
他神游着,细长的手指在红木桌案上画着圈,彷佛想触到一丝旧日微凉的水雾。
“李堂主,你怎么看?”
听到有人唤自己的名,望向窗外的中年男子回过神来,转头露出一张美丽的面容。美丽这个词用在男子身上,多数时候是有些奇怪的,但他确实是美丽的,仿若戏台上的花旦,一派雍容华贵的妩媚,眼底却尽是苍凉。他脸上带着三分倦意,问,“什么?”
周围的几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仿佛已见惯他如此,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反正拉他入伙,只是为了六堂中能多一个支持者,至于他是不是草包,有没有心思真正出力,那是以后才要考虑的事。
红木花腿圈椅上的鸣金堂主“巧手”刘瞻道,话语中有暗示的意味,谁都知道,鸣金和倾雨两堂,从来都不曾和孟澍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孟澍被官府通缉了,罪名是勾结定难乱党。”
李熠一挑眉算是继续询问。
“谷中的规矩明明白白,试血弟子不得招惹官府,更别说勾结乱党这等重罪了。”刘瞻手中拿着个玲珑剔透的玉刀,他身量微胖,形容也算不上潇洒,一双手却柔弱无骨、灵活至极,此时他正边说边挫着自己的指甲。
“这其中一定有误会,”屠风荷斩钉截铁道,“人人都知晓小澍曾助银、夏、宥等州都巡使曹光实力挫定难刺客,怎可能是和定难勾结之人!”
“别的我不敢说,但孟澍绝非为救曹光实才夜潜都巡使府的。我听闻他去银州,可是为了天问别苑明家主,还有...孟堂主。”之前一直不曾开口的倾雨堂主“流云双剑”秦霜瞥了屠风荷一眼,又转而看向孟朔,幽幽道,“孟堂主应该最清楚了,不是吗?”
“我是我,小澍是小澍,我要杀他,小澍要保他,那又怎样?”孟朔不理会秦霜的暗示,辩驳道,“小澍到底是救了他。”
“我听闻说孟澍被通缉是因为他伤了宋兵领军,还换上他的盔甲潜入夜袭李继迁大营的宋军之中救人。”秦霜见孟澍“这一点是屠堂主和孟堂主无法反驳的吧。”
屠风荷一时语塞,狠狠瞪了秦霜一眼,却也想不出该如何反驳他。
“小澍不是那样的人,”孟朔怒道,“我知道你们不满谷主欲传位给他,可小澍都是你们看着长大的,他是什么样你们不清楚吗?”
“可,人都是会变的。”止风堂主李熠用修长白净的手执着个青瓷小盏,抿了一口,面上表情未变,慢慢说道。只这几个字,却让孟朔、屠风荷和木公冶变了脸色,一直以来,未表明态度的止风堂主李熠,终于倒向了反对少谷主孟澍的那一方。司暗杀的止风堂,不论怎么看,都是谷中最有力的力量之一,而如今,这力量却也在刘瞻和秦霜手中了。孟朔三人一时间无法想象,为何一向淡泊的李熠,竟要卷进这无谓的谷主之争中来。
“小澍若是勾结了定难,那些宋兵还能活着回去写他的通缉?银州如今还能是赵匡胤的银州?”聚木堂主木公冶笑道,“你们个个都不是赵宋的人,甚至大部分都是赵宋的仇人,现在却恨不得为赵匡胤擒凶、行刑,当真可笑!”
“木老儿,你——”秦霜转过身来,双剑齐刷刷的出鞘,似两道闪电般朝不会武功的铸剑师木公冶刺去。
“放肆!”
忽听得楼中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咳咳,我还没死呢,你们就要打起来了。”那个声音显然已中气不足,却仍如金钟一声一般,敲在众人心中。那是谷主的声音,那是唯一一个,能让骄傲如他们都俯首称臣的强者的声音。
秦霜听得那个声音心头不由一紧,握剑的手腕陡然外旋,硬生生将已至木公冶身前的剑收了回来。
“谷主。”在座的六堂堂主皆起身,恭敬地向石试血行礼。
太师椅上的是个鬓角斑白的六旬老者,他的面容在病痛地折磨下已憔悴而干瘪,但从鹰隼般的眸子中还能依稀看到昔日叱咤江湖的摸样,他是被四个小童从摘星阁中抬过来的——自旧伤复发后,他缠绵病榻一年有余,如今竟已是无法下地了。
“谷主,朱火堂弟子孟澍被官府通缉,不知谷主......”秦霜压抑住了方才的胆怯,大胆抬头问道。
“秦堂主,你当称他为少谷主罢,”石试血刚阖起的眼陡然睁开,目光一分分冰冷起来,利刃一般刺向秦霜,“若孟澍当真同定难李继迁勾结,待他回谷,我自会罚他,若其他人如此,也是一样。你是疑我偏袒吗?”
“属下不敢。”秦霜垂下了眼帘,恭敬道。
“各堂中都无事可做吗?咳咳,”石试血挥手道,“散了吧。”
“是!”六人齐齐朝石试血一行礼道,话音刚落便都已退出了楼外。
“他们也......太心急了。”石试血低低叹道,他不知道自己的身子究竟还能撑多久,也不知自己还能镇得住这些蠢蠢欲动的年轻人多久,“凌儿,可有孟澍的消息?”
侍立在石试血身旁的是个白面温润的青年男子,他俯身回道,“西京道和永兴军路的兄弟们都去寻了,可还是没有寻到少谷主。最近的消息是从太原府明家递来的,说少谷主被困在地斤泽沙堡。”
地斤泽沙堡,那是李继迁的大营......
石试血皱眉,莫非,莫非李继迁擒住了小澍?那小子本只是区区一个定难宗亲,不过两三年的光景,竟已有称霸漠南之势了。石试血叹了口气,自己,终究还是老了啊!论心狠,论手腕,论御下,都慢慢比不过那些年轻人了。
这试血谷,这大漠,这武林,甚至这天下,终究会是那些年轻人的!
石试血虽这么劝解着自己,却仍是放不下——他不要那大漠、那武林、那天下,他只想要他的试血谷能够好好的传承下去,只想要有人能继承他“以杀明义”的信条,为这江湖,添上一抹不一样的亮色。可是秦霜与刘瞻已伺机而动,看似淡泊的李熠野心并不比前两人小,他们都已看穿他已快油尽灯枯了罢。偌大一个试血谷若是落入他们三人手中,自己怎能甘心?
彼时惜才如命,供以他们安身之所,此时却终是养虎为患。
太师椅上的老者似是早已想到了会有今日的情形,却还是不禁叹息——这些,毕竟都是他一手扶植起的下属,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还好屠风荷、孟朔、木公冶三人都欲扶持孟澍,目前倒是可以依靠的,只是,不知师父和陶万熙又去了何处,怎得如今还未回谷。
然而,最可惜的还是......
“凌儿,你若能习武,该有多好。”石试血脸上有掩不住的悲容。
石凌垂首道,神色笃定,这已不知是他多少次听到石试血这般感叹了,所以他还如惯常那般恭敬地答道,“凌儿驽钝,比不得少谷主勇武,能侍奉谷主左右已是凌儿大幸。”
石试血道,“石家试血谷......咳咳......以后也不知会改姓了什么......”
老者阖上眼,觉得世间似乎有太多事都已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他不由叹气,他忆起年少轻狂之时,试血谷初立,他握着自己的刀,便觉得天下尽在自己手中。而今,他却连这区区百余亩地的试血谷,都守不住了。
“谷主,观雨楼太凉,我们还是回摘星阁罢。”
四个影卫看着石凌的眼色,抬起了太师椅来,向摘星暖阁走去,椅上的石试血阖着眼,似是疲倦至极,又似是只是在一场闲梦中不愿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