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脚没入山头的橘黄色太阳,将人的轮廓拉得老长。
而此刻的这片田野上,就侧投着两道细长的影子。初看像人,仔细一瞧却又有不同,只见这两条影还子各有一条钩状突起。
而他们的主人,两个扛着锄头的农夫,正在田野间的小径上慢慢行走。
这两人一人有些痀偻,约莫五六十岁的年纪,头发花白,脸色黝黑,额上几条深深的皱纹。
另一人看起来三十岁左右,面色微黑,精瘦模样,此刻正走在前面,一言不发的沉默着,只顾埋头行走。
两人的面容有些挂像,应当是一对父子。
父子两人沿着田间小径走了一会,在一所普通的房屋前停下了脚步。
年轻男子率先进了院子,在院子的一角放下了锄头,同时说道:“我去热点稀饭馒头。”
说完也不等老人的反应,径直推开了房门,进了屋子。
房子是几间不大的泥土平房,有些残破,门前用竹子围了一圈简陋的篱笆,就算是院子了。
房子的位置也很是偏僻,周围放眼看去只有这一户人家,只能远远地看到几缕炊烟。
这是大青再普通不过的一户农家,老父叫张高财,儿子叫张大北。
看得出来,父子两人生活过得并不好。
房子简陋,屋里连个女人也没有,农具随意的摆放,甚至父子两人外出连门都不锁——显然是真正的家徒四壁,连贼都不怕了。
院子里放着一张小方桌,两把椅子。张高财放下了锄头,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喘了几口气,神情疲惫的歇息了起来。
不一会,房子上空就飘起了一缕细细的炊烟,为清冷的房子平添了一丝生气。
张高财望着屋里忙碌的儿子,不由叹了口气。
劳累了一整天回来,居然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谁叫自己没用呢。
窝窝囊囊活了一辈子,老了还连累儿子。三十出头的年纪,还打着光棍,放在别人家里,娃子都半大桩子了。
说来,张高财自小就老实巴交,经常受到同龄小孩的欺负;长大后父母早亡,分家的时候又受到两个兄弟的欺压,只分到了三亩四分薄田,别的什么都没有,连房子都是自己后来请人盖的。
而老实巴交,一向为村里人看不起的他,又因为穷的叮当响,老大不小了也说不上一个媳妇,最后只能是娶了一个嫁不出去的丑女当老婆。
本来要是这样也就算了,他也准备就这样过下去。生个儿子,攒钱给儿子娶个媳妇,再生个大胖小子,把香火传下去,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偏偏老天似乎是故意要和他过不去,自己的丑婆娘倒是给自己生了个儿子,可是在生儿子的时候居然难产死了。
在农村,女人也是重要的劳力,农忙时能下地帮衬,平时也能养蚕织布,编编席子、篓子、辫子之类的补贴家用,至于生火造饭、缝补衣裳、操持家务此类更是基本活了。
这一下,本来就穷的叮当响的张高财家,死了婆娘还添了一个娃,日子更是艰难至极,几乎是要过不下去,父子双双饿死。
但是他除了咬牙忍耐,还能怎么办呢?
可日子还是这么过下去了,一天又一天。
后来儿子大了,本以为能帮衬自己一点,结果却……
“爹,吃饭了。”一道声音打断了张高财的思绪。
是张大北的声音。
张高财侧过头,看到端着两碗稀饭走过来的张大北,不知怎么的,眼前忽然走马观花似的闪过几幕影像:
那是在田间,一个还流着鼻涕的几岁大的小娃,哭着向自己跑来,嘴里喊着“爹爹、爹爹”,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大腿,说是田的那边看见了蛇;
而后是在家里,一个八九岁的男孩,面对自己语重心长的训导,连连点头,嘴里应声说是下次不敢了,可低头时,眼珠却在四乱转动,明显的心不在焉:
最后,是在村子里,几户人家的门前,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指着自己的鼻子骂自己是废物;旁边是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双手抱胸,脸上或是挂着不耐烦的神情,或是一脸玩味的笑,看着这一幕;几步之外还站着几十个神色各异的村民,对着张高财和那个少年指指点点;
可这一切全都泡影似的消散了,眼前,只有那端着稀饭走来的,微黑的、沉默寡言的精瘦男子的熟悉面容。
日子不就是这么过下来的么?一年又一年。
劳累了一天,又撑着疲惫之躯生火造饭的张大北,显然是没有注意到老父的出神,他放下了稀饭,又折转回屋里去了。
此时正值夏秋相交之际,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温,混着微凉的晚风,略微缓解了一下农人一天的劳累。
等到张大北坐到椅子上时,小方桌上已经多了两碟咸菜、一盘粗面馒头、两碗稀饭。
今年青豆的收成实在是不好,父子两人都没有挑起话茬的劲头,只顾低头吃饭。
再说,两个男人,又是朝夕相处,还能有什么话可说呢?
张大北夹了一筷子咸菜,就着咸菜咬了一口馒头嚼起来。边嚼着,他无意识地抬头看了一下太阳的方向,似乎是想看一下夕阳是否落尽了。
突然,他眼中闪过诧异之色,仔细又瞅了一下,诧异之色更浓,右手放下筷子,指着夕阳的方向,含混不清的声音带着吃惊的语气说道:
“爹,你看那是不是个人,正朝着咱们家的方向走过来。”
“嗯?”正在喝稀饭的张高财闻言,放下碗,转过头向张大北所指的方向看去,一愣,眯起双眼仔细地瞅了过去,这一动作,让他的额头上几道深深的皱纹几乎挤到了一起。
只见在夕阳最后的余辉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似乎正向着这个方向慢慢地走过来。
而一直注视着自己父亲的张大北,看到父亲的样子,心不由一颤。
父亲老了。
那花白的头发,黝黑的脸庞,深深的皱纹,无时无刻不在表明——那个以脊梁撑起这个破碎的家,那个养育了自己几十年的男人,是真的老了。
可自己,却依旧是光棍一个,无子无女,让父亲享受不到一丝半点的天伦之乐,可恨自己以前……
人为什么非要在犯错之后,才会认识到自己的错?
难道真的必须不断的错下去,才能换来某一天的成熟?
“没错,就是一个人,正在向咱们家的方向走过来。只是奇怪了,什么人这时候会向这边走过来?难不成是外乡人?”
“只是外乡人怎么不走大路,往这边走?”一道声音打断了张大北的思绪,却是张高财瞅了一会后,如此说道。
张大北听完父亲的话,咽下嘴里正在嚼着的馒头咸菜,说道:“不会是来咱们家的吧?”说完后又立马摇了摇头,显然这个猜测他自己都不相信。
张高财闻言,面色依旧平静:“管他的,不管他是来干啥的,都不大可能与咱们有关系,吃饭,吃饭。”说完,低下头端起碗重新喝起稀饭来。
张大北点点头,显然对父亲的话十分认同,低下头也端起碗喝起了稀饭。
由于张高财的房子是自己请人盖的,处于村尾,位置十分的偏僻。
而张高财一向为村中人看不起,一年到头都没几个人来,连他那两个兄弟也是一样,逢年过节也从不来往,好像是没有这个兄弟似的。
唯一的一次,那是在张大北三个月大的时候,风雪交加,张高财抱着儿子,跪在村里产子的几户人家门前,求求喂自己儿子一口奶喝。
而他自己,却已经整整两天粒米未进了。
那一次,他的两个兄弟,一人提了二十斤米,一袋子紫萝,踏进了往后三十年都未曾再次踏进一步的张高财家。
连亲生兄弟都是如此,又何况是他人?
所以有人来他们家的可能,实在是小到可以忽略。
过了一会儿,鬼使神差的,张大北放下碗,再次向夕阳的方向望了一眼。
“爹,你看那人还在往咱们这走呢,好像就是往咱们家来的!”,只看了一眼,张大北就惊呼出口。
“不会吧?什么人会来找咱们?咱们又不欠谁的钱。”张高财闻言,也放下碗扭头看了过去,语气中仍带着怀疑。
但见夕阳的残烬中,一道有些矮胖的人影正朝着张高财家的方向缓缓走来。
附近除了张高财一家,再没有别的人家了,来人的目的地,必是张高财家无疑了。
“还真是,倒真是奇了怪了,什么人会在这个时候来咱们家,看样子八成还是个外乡人。反正饭也吃的差不多了,就看看是什么人来找咱们。”
张高财见到此景,倒是真的被勾起了好奇心。
张大北默默的点点头,显然是认同父亲所说。
至于父子两人为何轻易就判断出是一个外乡人,则是再简单不过了——常年干农活的人,基本上都是一副黑瘦模样,极少有肥胖者。
最起码在张家村只有寥寥数个,而那几个人先不说会不会在这个时候来张高财家,就是来了也不可能从那个方向走来。
于是父子两人便一起停下了吃饭,等着这个陌生客人的来临。
此时天边的太阳已经彻底的隐去了身形,就连最后一丝余烬也要消失殆尽。
而那矮胖模样的人,离张高财家越来越近,身影也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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