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木并不知晓在这扇大门的对面有着什么样的光景等候,只是觉得这门上绘画的风格莫名的眼熟……
“难道……”
他的心里隐约有了一些猜想,只是此刻还无法确定罢了。
在他正打算继续迈步向前的时候,门内突兀地传来了一阵锁舌运动的声响。
随后,那扇画有巨木图案的大门从内部被打开了。
可是紧接着出现在季木眼中的人……却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过的。
这个人……是季木早先就已经认识的,而且还不只是认识而已的程度,在他的初中生涯中几乎可以说是朝夕相处。
从门中走出的那个人自然也同时发现了季木,不过他的脸上却并没有流露出丝毫惊讶与疑惑,而是带着一抹平静而又温和笑容。
“吴……老师?”季木神情有些恍惚地开口。
此刻站在他的眼前的那名男子,正是初一(5)班的语文老师——吴敛仁……
在那扇门完全打开之前,季木曾经想过接下来将要从门中走出的人会是晴安,或者烨阳学姐,但是却未曾想到自己等来的却是吴老师的出现。
“吴老师……为什么您会在这里呢?”他不禁有些疑惑地发问。
闻言,吴敛仁仰望着远方的夕阳,嘴边依然挂着那抹淡淡的微笑,“就像季木你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一样。凡事既然发生,则必然有其存在的缘由的。”
“那么……我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呢?”季木再次问道。
“这就要去询问你自己了……”吴敛仁语调低沉地答道。
吴老师的笑容……总是让季木感到一种未知的异样。
但并不是说那笑容哪里并不正常……
实际说来,那还是一抹近乎完满的、令人倍感亲切的笑,再没有什么笑容能比他的笑容更加正常。
可是……正是由于那笑容过于接近标准,所以才让季木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异常。
像是不曾掺杂丝毫情感的假笑……
简直就像是一副完美的面具一样……
一旦开始仔细观察,这种违和感几乎在呈几何倍数增长。
还有那张脸……
也不是说他的五官有哪里并不正常,而是过于正常,正常到如果不是之前认识,在人群中只要见上一眼便会转瞬遗忘。
没有任何特点,平庸到让人几乎无法记住他的外貌……
这究竟是寻常……还是不寻常?
当平凡超出了某个临界点,抵达了普通的极限,便是最大的异常。
最为普通的普通,最为平凡的平凡……实为非人之相!
在此之前,季木并无法发现这一点,因为他的目力还不足以触及那表面之下所掩藏的真相。
可是……如今的他却不知为何发觉了这一异状。
那张脸……几乎就像是没有脸一样!
他的心里不由得产生了一种熟悉的感觉,似乎自己在此之前就已经接触过了这样的异样。
“你到底是……谁?”季木下意识地开口道。
“我是谁?”他不变地浅笑,“我不是你的语文老师吗?”
语文……老师?
似乎的确是这样。
不对……
好像还有一些与之不同的地方……
除了南安中学里的师生关系以外,他们之间应该还是有其他的关联存在的……
吴敛仁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然后带着笑意说道:“与其问‘你是谁’这种问题……不如先静下心来,仔细地想想‘我是谁’吧。”
“我……是谁?”季木有些失神地喃喃自语道。
“对,你是谁?”
他从容地抓住了身旁铁梯的扶手,继而平淡地说道:“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哪里去?这哲学上的终极三问,又有何人能解答呢?”
“这也是由耶稣对于法利赛人的回答而引申的疑问……”季木神情恍惚地低语。
而后,他又摇了摇头,“现在……我还无法回答这三个疑问。”
“这样也罢……”吴敛仁轻轻地点了点头,“有时候,一无所知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相反,一旦选择直面这三个疑问,便是双脚踏入了迈向孤独的长途之中。”
“可是,存留于世……何人能不孤独?”
说完,吴敛仁轻叹了一口气。
他深深地看了季木一眼,然后才继续开口说:“再则,孤独这东西,倘若想逃避它,它便是地狱,而对于主动追求它的人来说,倒是一种隐士的幸福。好吧……那么我也停止摆出一副痛哭流涕的悲剧主人公的面孔,而去志愿做一名隐士吧。既然脸上被特意打下了孤独的烙印,那么就只能有效地利用。”
季木不置可否。
“你的脸……”
“哦?被你发现了吗……”
吴敛仁沉默了一些时候,“你认为……脸对于人类来说有着什么样的作用?是人与人之间的通道,还是所谓情绪表达的场所?”
而后,他对《人间失格》里的一段话语做了引用:“没有人在遭受别人责难与训斥时,还能愉快起来,但我却从人们生气的怒容中看到比狮子、鳄鱼、巨龙更可怕的动物本性。平时他们都将这些本性隐藏着,可一旦找到机会,就会像那些在草原上温文尔雅的牛,忽然甩动自己的尾巴抽死自己肚子上的牛虻。”
“人们都不过是用肉体的假面来锁闭了灵魂的窗户,虚伪地掩藏着自己内心的污垢。这层覆盖于颅骨之外的血肉之膜,不过是世人用以遮蔽自身的伪装之物。如此这般……那么这真面和假面又有何不同?”
“可曾想过……自以为是假面的东西,其实是真实的面孔,而自以为是真面的东西,其实是虚假的面容?”
“被诱惑者,必然是知晓自己受到诱惑本身,然后才接受诱惑。戴假面者,必然是知晓手中之面是为伪物,然后才以此覆容。”
“——或许我正是在那时开始变成怪物的吧。那个竖起锋利的爪子,散发着电锯似的寒气,顺着我的脊背爬上来的家伙,不正是怪物的心脏吗?肯定是这样的。我肯定是在那时候开始变成一个怪物的……”
他原本微笑的面庞霎时间扭曲了,顿生无数褶皱,变成了猴子一般诡笑着的面容,而后才渐渐开始平复。
“据说卡莱尔曾说过:‘法衣创造了僧侣,制服创造了士兵。’或许怪物的心也是由怪物的脸面创造出来的。怪物的脸呼唤着孤独,而孤独又孳生出怪物的心。倘若那封冻了一般的孤独能够再降低一丁点温度,那么,把我维系、羁留在这个世上的所有绳索就会忽然断裂,而我也就会彻底变成一个邋遢不堪的怪物吧……”
“假如我变成怪物,又会是哪种怪物呢?又会做出哪种事情呢?尽管这是一件不事到临头就无法知道的事情,但仅仅是想像一下……也让人感到一种禁不住大声狂吼的恐惧!!!”
“因为……吾等皆为吞噬人间之物!!!”
……
耶稣又对众人说:“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必要得着生命的光。”
法利赛人对他说:“你是为自己作见证,你的见证不真。”
耶稣说:“我虽然为自己作见证,我的见证还是真的。因我知道我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你们却不知道我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你们是以外貌判断人,我却不判断人。就是判断人,我的判断也是真的,因为不是我独自在这里,还有差我来的父与我同在。你们的律法上也记着说:‘两个人的见证是真的。’我是为自己作见证,还有差我来的父也是为我作见证。”
——《约翰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