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慎花了一整夜的时间,披荆斩棘,摸爬滚打,终于在破晓之际听到了潺潺的水声。他精神一振,用缱绻刀挑开挡路的树藤,脸色似是欢喜又似是愤怒,大步向前走去。
可怜绝世名刀缱绻,竟然沦落成了一把开山柴刀。若是缱绻有灵,必会对这姓楚的一对兄弟恨得咬牙切齿,搞不好一扭头冲自己的主人就劈过去了。
楚慎又走了小半个钟头,借着晨曦的微光沿着河道走了至少七八里路,全乎没有看到楚烈铮的影子,后来,倒是发现了另一样东西。
又一棵被刻了字的老树。
这一次不是杨树了,而是一棵苍劲挺拔的河边老松,至少活了有三四百岁,盘根错节,枝繁叶茂,隐隐似有灵性。结果被楚烈铮那个混蛋不知好歹地胡乱在上面刻了字,就像是一个百岁老爷子被人在脸上画了几个圆圈,难不难看且两说,总之是万分的失礼,题字人显得格外放肆。
“啊哟,真是对不住啊,我家小弟年幼无知……”
魔宗对这些快要成精了的古物相当敬重,楚慎只能苦笑,合掌对那老松行了半礼,替楚烈铮赔罪。结果低头一凝目,却是一怔。
这棵树上的字迹工整隽秀,自成法度,内气含而不发,后招暗藏,既有女子玲珑百转的温雅,又有男儿指点天下的豪气,与楚烈铮的手法大相径庭。
楚慎瞬间想到了一个人,不由得大皱眉头,细细读道:
【风起于极峰之巅,云涌至上阳别苑。五日尽改天下势,十年后看若相识。刀光剑影叱八方,人心鬼蜮难相防。一杯醉倒红尘客,踏遍雪浪斩骄阳。】
“这……”楚慎读了一遍,前三句好懂得很,无非说的是这场虎头蛇尾的风云际会之事。最后一句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明白,“‘踏遍雪浪……斩……骄阳’?姓花的那个女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对了,少宗主是不是和她在一起?唉,唉,这两个人有一个就能搅得世界大乱,两人联手,那还了得?不是极峰保不住,就是八方变成零方、一方。总之得尽快找到他们,可不能让这两个小疯子为所欲为。唉,想我堂堂白虎之王,如今怎生那么命苦!”
他转身欲走,忽然见到头顶一根针叶上穿着一枚玉兰树的大叶子,而他一路走来,在近旁并没有看到任何一棵玉兰树,这叶子却是从何处而来?若不是有人专程将它从远处带来插在这儿,实在别无其他解释。而巴巴地把一枚玉兰叶子携来挂到松树上,十成可能里倒有九成是图了它那宽阔坚硬的叶面——那真是留字的好材料。
念及此处,楚慎一振衣袂,纵身跃起,落下时指尖已夹住了那枚绿叶。那叶子青翠欲滴,原有一层打了蜡的表面,如今却有人在上面雕琢了许多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变得有些吓人。
楚慎就着天光去看,发现上面的字迹是难得有人能写好、或者想写的簪花小楷,尤其是在一枚筋脉交错的树叶之上,写簪花小楷费时又费力,难得花容有那么大的雅兴。
楚慎指尖轻轻触摸树叶上的印痕,沉吟半响,喃喃道:“原来是金钗……”
想着名满天下的花大谷主拔下其束发的钗子,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琢磨,楚慎顿时觉得这片叶子变得异常沉重起来。
其上的内容不问可知,必然重要无比——据楚慎所知,那位喜欢他家少宗主的花谷主留下的墨宝,一句能令人生,一句能令人死,翻云覆雨,每个字都珍贵得要命。
楚慎看看老松树,心里开始盘算着要不要把它剥皮带回去,还是直接让它寿终正寝、一命归西算了。
当然,在剥皮砍树之前,他先舒舒服服地倚着树干,把那一叶满满当当的文字仔细看了一遍。读了几句,他全身蓦地一僵,再读几句,楚慎整个人都颤抖起来。等到他读完抬起头时,脸色已是吓人的苍白。
“少宗主……少宗主……”他低声叫了几句,忽然拔足狂奔,大叫道,“少宗主!少宗主!楚臻!楚烈铮!你在哪里?回答我!快回答我啊!!!”
没有任何人回应他。
楚慎颓然坐倒,手指微颤,慢慢拿起那枚叶子,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踏遍雪浪,踏遍雪浪!嘿!胆大妄为,不外如是!这个……这两个疯子!真以为自己了不起了?这一去……不知还有没有再见之日?少宗主,你……你保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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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随月一阵沉吟。
她看着面前的景象,徐徐地后退了一步,又后退了一步,右手抓住剑鞘,冷声问:“确定无法可解?”
舒云在一边摇摇头:“她既引我们来此,定然不会让我们如此轻易地出去。”
莫情右臂软软耷在身体一侧,肩上有血水不断涌出,他却浑不在意:“置之死地而后生,小娃儿不要灰心丧气。”
柳随月苦笑。
她现在连剑也懒得拔了,抱胸一哂,笑出无尽落寞,也笑出了一份永未动摇过的执念——
“只是迷宫而已,死地倒也谈不上。”她叹了口气,道,“只是……我们败了。”
她望向几步外树叶间洒下的片片光辉,虽是丈许之遥,却远如天涯。
这几步距离之内,有颜色诡异的草丛一片,其中不时有翠绿或鲜红的小蛇游进游出,间或跌出三五只互相缠绕成团的三角脑袋小蟒,显然是个蛇窝。这些蛇从他们三人脚下自在逍遥、旁若无人地滑过,连冲他们吐一吐芯子都懒洋洋打不起精神。但是柳随月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若是谁认为这些蛇善良无害,上前哪怕半步,立刻就会招致最猛烈的攻击。小蛇皆有剧毒,草丛里还埋伏着几只水桶粗的大蟒,莫情的右臂的伤便是被其中一只甩了一尾巴造成的。
这一处蛇窝,构成了前进无门的巨大天堑。
而他们身后,则是一片棕榈林。
看似平平无奇,但是个中凶险,不逊眼前蛇窝稍许。
最糟糕的是,他们费尽力气,杀退毒虫野兽,穿过棕榈林,一出林子见到的,必是这一条条令人绝望的小蛇大蟒。
迷宫,天然屏障。
“看到那条河了么?”柳随月终于下定决心,玉指轻点,林子靠左一边有一条极窄极窄的河流,“那是郦河分支的分支,沿着河道走,向东,再转南,接着顺流而下,便能到无为河,那时再北上,便可以回到上阳。而且,这一条道路上基本没有阻碍,只是长了一些,却是破这迷宫的唯一法子。”
莫情大叫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柳随月冷冷道:“我说我们败了,败了的人,就该按照人家给你的退路,老老实实回去!”
“什么叫败了?”莫情又叫了一声,声音忽然哑了下去,“为什么败了?”
舒云最为心平气和,温言回道:“因为我们不懂他们的世界。无论是三师弟,还是小师弟,亦或是花谷主……他们都不怎么能好好制住自己跳脱的思维,敢想我们不敢想的,也敢做我们不敢做的。所以他们一旦失败,就是惨败;而一旦胜利,自然就是对手——也就是我们的噩梦喽。”
莫情没好气地训斥这位老是给他上思想教育的师侄:“我不需要你为他们说好话!”
舒云对他谦逊地笑笑,转而问柳随月:“你怎么知道这条路?”
柳随月咬牙切齿:“蛇窝,迷宫树林,河流——这是你的好师弟当年曾经走过的地方,我当然知道!”
她已经气呼呼地大步朝溪流走去,一只不开眼的蛤/蟆从树顶向她扑来,一道华丽丽的剑光闪过,柳随月面无表情继续向前走,一步也没有停顿。
身后落下一滩血雨。
莫情用左手捣捣舒云:“她怎么气成这样?”
舒云道:“因为这是小师弟曾经走过的路,如今咱们却是被花谷主引到这儿来的。”
“那又怎样?”莫情还是一脸莫名的表情。
舒云耐心告诉他:“这说明花谷主也知道这条路。花谷主为什么把咱们引到这儿来?花谷主又为什么知道这条路?当然是小师弟和她在一起,她听着他的提示,帮他困住、支走咱们哪。”
莫情依然不解:“那和你师妹生气有什么关系?”
舒云怔了怔,然后一脸同情地看着自己师叔:“你真是不懂女孩子。难怪当初我师娘没有选择你……”
“臭小子你说什么!”莫情跳脚大喊。
柳随月愤怒地回头,柳眉倒竖,凤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两位还不走,是喜欢上这儿的蛇了么?懂女孩子的师兄,要不要进去找一只母蛇让它放我们过去啊?!”
“糟啦。”舒云笑眯眯地道,“我忘了师妹的耳朵很尖的。哎呀,师叔,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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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
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遭遇了不同的困境。
他们都是心思灵活之辈,不可硬拼力敌,他们都果断地选择了那条安全、漫长的道路,向着忘忧谷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没有三个月,他们别想见到空旷地带。
没有五个月,他们别想见到除他们之外的人。
没有人落单,也没有哪一组有三个以上的成员。
有了花容做帮手,楚烈铮只用了不到一天时间,就完成了他的“分割”战术,却没有“包围”,也没有“击破”,甚至还向那些不知道路的人指点了正确的方向。
这是为了不把他们逼得太紧,防止有人行那破釜沉舟之事。
有了退路的人,他们的斗志已在无形中散了大半。
事态的发展是如此顺利,似是出乎意料,却又在预料之中。
又一次夕阳西斜时,楚烈铮躲在暗处,看着云无痕打横抱起端木清涟,带她走过一段泥泞之地,不知不觉间,已是泪盈满眶。
身边有人递过一枚方帕,暗香浮动:
“你为什么哭了?”
楚烈铮勾起唇角:
“不,我在笑啊。”
身边这人一手聚起了这场风云,又一手将其驱散,由正转邪,只为一个“情”字。
而他,只是一个过客。
楚烈铮想起他最开始的怀疑。
他问:煞,和你无关,是么?
她答:人心莫测,鬼神亦惊。这场戏,孰是孰非,孰敌孰友,不到最后一刻,一切皆没有答案。你问我?我自不能答,问心无愧即可。
于是楚烈铮摇了摇头,将那一句又轻轻问了一遍:
“煞,与你无关,是么?”
花容微微一笑:
“怎么可能?”
楚烈铮缓缓转头,看着身边这位倾国倾城的绝世女子:“秦湛不是煞,蛊蝶不是煞,我也不是煞,你……也不是。”
花容挑眉:“那什么是煞?”
楚烈铮摸摸胸口,那儿剑痕犹在;又晃了晃脚腕,感觉到了纱布的柔软干燥。
“且看世间,情为何物?”
两人异口同声作答,接着相视而笑。
天边,烟波静,云淡风轻。
一抹斜晖,悄然而下。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