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这份结盟文书,公西吾生平第一次尝到了挫败。在他将所有的计划都铺陈好时,易姜给了他猝不及防的一击,而他最担心的还不是这个。
三年前的桓泽他虽然有很多不解,尚且还能看透她心里在想什么,可现在的易姜他看不透。正如他之前试探的问她以何法合纵,她以一吻回应;现在他要拖延时间,她又以破釜沉舟的架势告诉他,她根本不在乎赵国。
她说的话有几分是真,又有几分是假,他已经分辨不出来。
“齐相还在等什么?”易姜见他久久没有动作,叹了口气,忽然朝外高声唤了一声:“准备发兵!”
“且慢。”公西吾抿紧唇,终于抬手,在文书上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落上齐国王印。
易姜立即将文书抽了过去,吹了吹,卷了起来:“结盟既定,齐国是不是该派兵共同抗秦了呢?”
公西吾皱眉,一旦发兵,也就宣告与秦国结盟彻底结束了。
易姜却不给他机会:“三日后点兵三十万至此会合,能否做到?”
公西吾闭了闭眼:“可以。”
“如此再好不过。”易姜笑眼弯弯:“愿你我联手,大获全胜。”
“说到底你还是惦记着赵国。”公西吾冷不丁说了一句。
易姜歪了歪脑袋:“哦?”
“你所做的一切,还是为了救赵国于长平险境,否则不会在战事吃紧时回到赵国,也不会在赵括上战场后就立即逼我出兵。”公西吾看着她:“赵太后对你好我知道,但真的值得你这般回报?”
易姜的笑有了几分怅惘的意味:“谁对我好我都记着,你对我的好我也同样记着。”
公西吾微微怔了怔。
她抬了一下手:“师兄慢走,不送。”
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当初,不是立场相对的政客,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师兄妹,但公西吾清楚她眼神中的距离,胸中竟有些发堵,转身出了大帐。
帐内恢复平静不久,东郭淮送来了魏无忌的亲笔书信。
他遇到了麻烦,四国君主得知兵马分了两路后很是不满,正在问他讨要说法。
这也难怪,本来四国的目的是强势攻秦,迫使秦国彻底放弃东进的念头。但现在魏无忌带着人去帮助赵国,易姜又带了主力去攻击齐国,根本不符合他们的设想。何况易姜攻齐暴露出齐国和五国不齐心的讯息,这让他们怀疑合纵前易姜说的话都是骗他们的,齐国根本没打算加入合纵行列。
易姜只庆幸这消息来得晚,早一步公西吾就有可能翻盘,他刚才故意拖延时间大概就是为了等这消息。
和这样的对手交锋是件很累的事,因为他心思缜密,每一步都备有后招。
好在马上就能拔营回援,希望魏无忌能赶在赵括到任前赶到长平。
刚想到这里,前线就送来了消息——赵括已经取代廉颇,接掌赵国四十万兵马。
四十万……
易姜拿着战报出了神。
长平之战,赵国战败,四十万赵军被活埋。
以前看到这段历史,这不过只是个数字,可是现在生活在这里,这些都是实体,一个个都是鲜活的生命,他们当中可能还有人曾与她打过照面。
易姜并不觉得自己多伟大,但她相信这种时候,任何一个知情者在知道即将要发生的惨事时,都会忍不住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赵王丹不信任她是事实,可是赵国给了她许多也是事实,最早最艰难的时候如果不是赵太后,她也不可能过上安稳日子,更不可能有今天。
时至今日,她依旧不知道哪些历史会和已知重合,哪些会不同甚至改变。她也想过放手不管,这地方的一切对她而言本也没多大关系,如果结果早就注定,那么千百年后这些都只是一阵过眼烟云。
可她到底还是做不到坐视不理。也许束缚她的不是对赵国的情感,也不是对赵太后的誓言,恰恰是她身体里这抹无法漠视生命的现代灵魂。
她将战报丢去一旁,尽量不去想它。事已至此,此举无论成败,但求无愧于心。
廉颇已走在回邯郸的路上,少鸠骑着快马赶过来,一头的汗:“廉将军,你就这么走了,也不交代几句吗?”
除了铠甲的廉颇与寻常中年汉子毫无分别,他坐在马上叹了口气:“赵括的为人我清楚的很,这小子听不进去旁人半句话,我就算交代也没有用的。”
少鸠急的抹了把汗:“他嫌我们墨家碍事,要我们全部退让开,还打算主动出击,您如果不出面,恐怕赵军要吃亏啊。”
廉颇犹豫,赵王丹现在对他颇有怨言,倘若再插手新主将的事,定是吃力不讨好。
这荒郊野外毫无遮挡,被太阳晒得难受至极,少鸠用手挡在头顶,正要再催,前方忽然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她定睛一看,“咦”了一声,来的人竟然是长安君赵重骄。
“廉将军这是要回都了?”赵重骄没有带一个随从,穿着贴身的胡服,腰身和袖口都束得很紧,配着长剑,一副随时可以上战场的模样。
廉颇诧异地点了点头:“长安君怎么会来?”
“我不放心,过来看看。”赵重骄朝远处的营地看了一眼,他的确不放心,从易姜一直阻挠赵括上战场开始就觉得不踏实。
“长安君从未上过战场,这种地方还是不要待了,不如随颇一同回都吧。”廉颇一边说一边招手唤来士兵给他遮阳。
赵重骄摆了一下手:“廉将军教导过我一段时日,我勉强也算个兵家子弟,如今国难当前,怎么避在邯郸享福呢。”
廉颇怔忪:“长安君果然长大了,若太后在天有灵,不知该有多欣慰啊。”
话虽如此,他还是不能让他一个公子冒险,又再三劝赵重骄随自己回都。
少鸠却一把扯住了赵重骄:“长安君来得正好,有你在赵括肯定不敢胡来,你快去劝劝他!”
她实在心急,赵重骄险些被她一把拽下马去,连忙稳住身子,火冒三丈:“你怎么与你家主公一个德行,都喜欢动手动脚!”
少鸠笑嘻嘻的:“我家主公说你年少时喜欢穿女装,你是不是还记着她扒了你衣服的事儿呢?”
赵重骄脸都绿了:“不是说要去劝赵括吗?带路!”
“好嘞!”少鸠往前开道去了。
廉颇无法,决定还是赶紧回都去请赵王丹定夺,哪知刚要走就被赵重骄叫住了。
“廉将军,我在这里的事万万不能告诉王兄。”
“……”
赵军大营里一切看似有条不紊,但其实都乱了。
赵括接手主将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勘察前线,而是将所有副将都替换成了自己人。然而每个副将所带领的军营都是一个单位,有早已训练好的“约束”。
由于人的音量有限,主将的号令通过不同颜色的旗帜来发布,副将接到示意,再以约定好的号令传达给千夫长、百夫长,最后再通过他们精确地转达给每个士兵。
这套固定的作战指挥方式就称作“约束”。各营平常分驻各地,“约束”也不太一样。最普通的士兵接触最多的是各营分领将领,而不是最高指挥主将。所以越庞大的军队越需要“约束”来保证军队行动一致。
可赵括将一切都打乱了。
赵重骄到达赵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见他,但赵括将自己关在中军大帐里,带着新上任的副将们研究对策,一早就吩咐了守卫,任何人不得打扰。
少鸠只好先带赵重骄去查看前方情形,一边走一边给他介绍哪里设置了机关。日头火热,因修筑工事被挖出来的湿土早已被晒成了干黄色,脚步踏过的地方被带出一阵阵烟尘。
“信陵君的二十万兵马就快赶到了,原本我与廉将军计划拖到易相率主力赶来,但现在赵括不让我们插手了。”少鸠是个暴脾气,难得能忍下来。
赵重骄抿紧唇,那种觉得易姜知道一切的感觉越来越重了。
“我以前没想过她有这本事。”
少鸠愣了一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那是你不了解她,不过我以往也是瞧不起她的。她这人也是古怪,你不把她逼到那份上,真不一定瞧出她的能耐来。”
赵重骄瞥她一眼:“那她忽然外出三载是被逼的吗?忽然又回来合纵也是被逼的吗?”
少鸠摸了一下脖子上的汗,甩着手道:“这我也不清楚,她忽然就叫上我们跑了,又忽然叫上我们跑回来了。”
说到这个赵重骄就憋闷,到底做过她主公,她要走要来连一声招呼都没有!
少鸠转头看到他板着个脸,好奇道:“长安君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赵重骄朝中军大帐看了一眼,疑惑道:“怎么还没出来?”
少鸠忽然扯了一下他的衣袖,赵重骄转头,见她朝远处遥遥指了一下:“你看那边。”
那里烟尘滚滚,似乎有大队人马正在迅速撤离,马匹慌乱,人影奔跑,看着有些惊慌失措。
“那是秦军?”
“没错。”少鸠纳闷,难道他们真害怕赵括?刚换主将就把他们给吓跑了?
公西吾说到做到,三日后易姜的兵马增加了三十万。她发信给魏无忌,与他约定在长平以东百里处会合。
哪知启程那日,齐军领兵主帅忽然换了人。
易姜眼睁睁看着胡服长靴的公西吾跨马过来,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照理说他现在应该躲避着才对,否则秦国看到齐国派兵就够气了,再看到他亲自领军,岂不是要七窍生烟?
“师妹不用诧异,我只是想看看让你如此惦记的赵国能否起死回生。”他提着昆吾剑,打马到她身侧。
易姜理了理身上胡服衣领,感觉似乎没那么闷热了,“我也只能尽力一试。”
公西吾看着她的脸,但无法窥出端倪。
东郭淮带着前线急报到了跟前,易姜接过来看了一眼,脸色忽变。
“怎么了?”公西吾在旁询问。
“赵括出兵了。”易姜捏紧缰绳,下令全军进发。
公西吾忽然察觉,比起赵国,她似乎更在意长平的战事。
可惜天公不作美,出发路上接连暴雨,道路泥泞难行,大队人马被迫停下避雨。
易姜的心情可想而知,这种时候竟连老天都在阻拦她,真的是注定的吗?
雨点在大帐上倒豆子一样乱蹦,天阴沉得像是入了夜,只有时不时划过的闪电带来光亮。
易姜从帐门边转过头,公西吾正坐在案后处理政务,案头灯火随着吹入的风摇晃不定,他却专注的很。
她搞不懂他为什么这么忙还非要赶过来领兵,还非要在她帐中待着。若非他暗中破坏齐赵魏结盟,让秦国一步一步诱使赵国走入现在的境地,也不可能导致现在这一切,每每想起长平的战事,都很难用平和的心态对待他。偏偏现在重新结了盟,不面对也不行。
伙头兵端着饭菜进来,公西吾终于停了手上的事,抬头道:“师妹要一起用饭么?”
“……”
“哦,我忙忘了,这是你的大帐,这话该你问才对。”他将文书一份份收好,拢在案头。
易姜只好坐去他对面:“师兄要一起用饭么?”
“嗯。”他点点头。
易姜撇了一下嘴,叫伙头兵再送一份饭菜来。
公西吾挑了挑灯火,帐中一下明亮了许多。帐中安静,他又不是个多话的人,易姜心里那点急躁似乎也淡忘了,低头啜了口汤。
原本平静的气氛就被这口汤给破坏了,她猛地别过脸吐了吐舌头,又赶紧端起茶灌了一口。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气不好惹了伙头兵心情不好,今日这汤真是咸的要人老命。
抬头看看对面,公西吾浑然不觉,已经就着那汤喝了好几口,正举着勺子再往唇边送,被易姜伸手拦住了。
“这汤这么咸,别喝了。”
公西吾不以为意:“我并无感觉。”
“我知道,你舌头感觉不到,可身体能感觉到,吃太咸对胃和肾脏都不好……”算了,跟他说这些器官名称他也未必懂。易姜一锤定音:“反正对人不好。”
公西吾这才放下了汤勺,目光在她身上细细扫了一圈:“难怪师妹身体变好了,原来这般注重养生。”
“那是自然,什么都比不上命重要,有副健康的身体可是本钱。”
“倘若以前的桓泽也这么想就好了。”
易姜一怔:“是啊,倘若她也这么想,我可能都不在这里了……”
公西吾不禁看她一眼:“我相信易姜与桓泽是两个人,虽然我无法理解。师妹能否告诉我,桓泽现在在哪里?”
易姜一直很喜欢他这点,跟别人无法沟通的事,和他却可以交流,让她不觉得自己是个异类。她托腮想了想:“桓泽现在也许过得很好,她会出现在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那里没有诸国混战,人们不分高低贵贱,行事都有法度约束。她没本事也没关系,因为那里用不着这些。她还会有一对十分疼爱她的父母,不管她变成什么样都会不离不弃地照顾她。当然她还会有一个不错的学历,如果愿意还可以拥有不错的工作,以后也会遇到一个不错的人……除了见不到你之外,什么都很好。”
公西吾听得不是很明白,但看她的神情似乎已经游离去了远方,眼神中满是向往,忍不住轻声问了句:“你也想去这地方?”
“当然想。我不止一次的想,倘若有一日我一觉醒来已经身在那里该有多好,这里的一切就像是场梦,什么都没发生过……”
桌案上一声轻响,易姜回神看去,公西吾手边的酒爵翻到在地,酒水溅在了他的衣摆上,他低头清理,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