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大姐不在家的日子,姐夫几乎天天不回家。有时回来看看,也是拿了东西就走。
大姐一个月后才和姓吴三的回来。说她的母亲不让二妹来山东,老二本人也不愿来。
吴三还是天天往大姐家跑。给姐夫送东西套近乎,抢着干地里和家里的活。在吴三和大姐的私下言谈中,幺妹知道他们根本没回她的家乡。吴三向幺姐夫提出新的请求:虽然他和幺妹的二姐没缘,但这些年幺妹的姐姐姐夫对他胜过他的亲姐亲哥。这份感情已经做定了。他要等幺妹长大后,把幺妹娶回家。姐夫满口答应。
吴三找到机会对幺妹说:“这些年我为了你天天往你姐家跑,你就一点也不领情吗?我不想等了,想现在就带你远走高飞,你愿意吗?”说着就往幺妹身前凑。幺妹妹挥手给了他一巴掌:“狗屁,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鬼主意。我姐好欺负,我却不好欺负。”吴讪笑着说:“打是疼,骂是爱,你现在对我又打又骂,就是又疼又爱了,我心里很舒服。”幺妹随手拿起暖瓶就要扔过去,吴三赶紧摆手:“幺妹别这样,我现在就走还不行吗?”说完真的转身走了。
几天后,吴又找姐夫喝酒。吴走后,姐夫当着大姐的面说:“幺妹,姐夫脾气不好,也不会持家过日子。让你和你姐跟我吃了不少苦。我看出你是一个有志气的孩子,现在你也大了,也该为你的终身大事打算了。吴虽然年龄大点,但知道干活,脾气也好,家境也富裕,而且没什么负担。你现在就把他当哥哥看,过上两年嫁过去,和你姐一个村住着,也是个依靠。”幺妹坚决不同意:“让我嫁给他,妄想!我一见他就恶心。你告诉他,他再打我主意,我就杀了他后自杀。”姐夫大怒,把桌上的空酒瓶摔到地上:“行啊,长本事了。你想找好的还没人要你呢!是不是像你姐一样被卖了才甘心?”大姐不高兴了:“有事说事,把话说的这么难听干嘛?”“这是事实。你是老子花钱买来的,又带个小的来拖累我。白养她这些年她还气我,你们都给我滚!”“说话别昧良心。不是两个孩子,我早就不给你过了。”姐夫冲过来打大姐:“我就知道你和我没一家人的心,打死你我照样和两个孩子过。”两个孩子抱着幺妹大哭。幺妹心凉透了,流着泪对姐夫说:“姐夫,我知道你拖家带口的不容易,只要你不和我姐打仗,我就听你的。”
事后幺妹对大姐说:“姐,现在孩子也大了,你就送我回家吧。要是让我天天看你和姐夫打仗,或者嫁给姓吴的,我会死的。”大姐哭着说:“自从把你领来后,你姐夫就像防贼一样防着我,总不让我摸着钱。我到哪里去弄这么多车票钱呢?你为了姐先忍着点,我慢慢想办法。”
八月十五,姐夫又一夜没归。大姐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把孩子的衣服都清洗干净。等孩子睡熟后对幺妹说:“妹子,我想通了。我和你姐夫这么过下去不会有好下场的。我决定把你送回老家,然后和吴三的私奔。”幺妹吓了一跳:“两个孩子怎么办?”大姐满眼含泪:“我明天把他们送到她姑家。亲情关着,也不会对他们很差的。”
天亮后,大姐把孩子送到了孩子的姑姑家。对孩子的姑姑说,孩子的爸爸不在家,她要和幺妹去地里干活,干完活就来接孩子。
幺妹和大姐准备了换洗的衣服,放进竹篓里。带上收玉米的镰刀,装作去地里干活。她们转过庄稼地,走上去县城的公路。吴三早在那里等着,他用一辆农村里拉东西的小拉车,拉着姐妹俩进了县城。吴三把小拉车放到他的亲戚家,与姐妹俩坐上火车。
火车并没把幺妹送回家乡,而是把她带到了安徽的一个小县城,这里有吴三的一个亲戚组织的建筑队。吴和大姐要幺妹在这里和他们一起打工,说车费不够了,挣了钱再送她回家。吴三和大姐住一个房间,幺妹和吴三的表妹住在隔壁。
没了孩子的吵闹和姐夫的打骂,虽然大姐想起两个孩子时常落泪,但日子过得还算平静。一个月下来,幺妹有了工资。大姐让她自己放着,说以后随她自己怎么用。
这样过了三个月,姐夫突然领着人找到这里。姐夫对大姐说,两个孩子天天哭着要妈妈,他已改邪归正,再不喝酒骂人。他求大姐跟他回去,回去后他一定听大姐的话,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大姐的错也一律不追究。同来的人都帮他作证,说大胜的媳妇在村里人的劝说下也嫁了人。大姐看了孩子的照片,心软了,答应和他回去,却不带幺妹一起走。她说幺妹如果回去,姐夫还会经常找她毛病,还不如让她自己在这里挣钱,以后想法回老家。要是幺妹不想回老家,她到家看看姐夫真改好了,就回来领幺妹。
大姐被带走了。
幺妹又去工地干活。收工回来,吴三的表妹在屋里反锁了门,任幺妹怎么哀告就是不给她开门。一天不见人影的吴三出现了,他说大姐走了,他不忍心看幺妹这么孤独,要幺妹到他房间里去住。幺妹给他一巴掌,说他要再纠缠她,她就去死。吴三回屋关了门。
幺妹一口一个姐姐地给吴三的表妹说好话,求她开门,吴三的表妹一点也不理会。四周一片漆黑,幺妹一动也不敢动,就蹲在门口,在又累又困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半夜里,吴三打开门,把她抱进屋里,给她盖上被子。幺妹醒了对吴三又哭又闹,拳打脚踢。吴三跪在地上,连打自己几个耳光,骂自己不是人,害得她姐妹这样的下场。保证以后对幺妹不起非分之心,要像亲哥哥一样保护照顾她。他要幺妹看他的行动,说完在椅子上坐了一宿。
吴三却不让幺妹出门。出去干活时把她锁在屋里,一天三顿饭给她买回来吃。晚上让幺妹睡在床上,他在椅子上趴着睡。
幺妹又憋气又无奈,一见吴三就耍脾气。吴三不着急,不住地向她道歉,由着她发泄。说这样也好,省得她憋出毛病来。
幺妹终于妥协了。吴三就在一个夜晚趁她熟睡之际占有了她。
两个月后,幺妹浑身无力,吃饭时不住地吐。吴三喜笑颜开,说她怀孕了,他们马上就可以成为三口之家。吴三变着法给她买好吃的,不时领她出来逛街,给她买新衣服。
幺妹认命了。不再找茬和吴三打闹。想自己来到这世上以后,也没过过几天安稳日子,既然吴三对她知冷知热,也有了他的孩子,就这样顺其自然地过下去吧。
第二年的夏天,幺妹怀孕六个月了。
她大姐姐姐夫找到了她,要她打掉孩子和他们回去。幺妹拒绝了大姐姐夫,说她已认了命,生是吴家的人,死是吴家的鬼。决不活着跟他们回去。
大姐姐夫走了。半月后一辆警车带着大姐重新找到幺妹。警车上的人向吴三出示了幺妹不满十五周岁的户籍证明,逮捕了吴三,把幺妹强行送进医院。
吴三被判了刑,幺妹打掉了孩子,跟大姐回了家。大姐说这是谁也没法的事,公安局接到举报,她不去认领也不行。
幺妹彻底绝望了,她要大姐现在送她回老家。大姐说现在不行,她太虚弱,经不起颠簸,再说老家的人知道了也会不让她。
幺妹开始绝食,不吃不喝躺在床上不动。等大姐下地后就在家里放声大哭。
邻居告诉大姐:“得想个办法,这样下去,你妹子会死掉。”大姐再出门就让邻居们轮流守着她,开导她。说等她养好了就给她说个好婆家。她说只要她活着就再不嫁人,除非等吴三出来后再嫁给吴。可是她已没了孩子,嫁给吴三也毫无意义了。邻居说:“嫁不嫁人都随你,你有个好歹你姐怎么活下去?老家还有盼着你的爹娘。你还小,不能这么糟蹋自己。”
大姐偷着给幺妹一百块钱,说这是她平日里瞒着姐夫积攒下来的。要她留着,以后继续攒钱,攒够了钱就送她回老家。她不信大姐的话,拒不接受。大姐把钱放到她被子底下,哭着说:“当初,我不忍心看你在老家带着弟弟要饭,才带你过来上学的。想你长大了也有个出息,是姐的一个伴。谁知咱的命不好,孩子的奶奶一死,把你上学的事耽误了。可是,姐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养着,也不曾舍得让你干过重活。你现在回了老家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和我一样,靠要饭长大,然后被卖出去?你二姐靠别人领养才不至于要饭,也不知现在怎样了。你回去不是被咱妈卖了,就是随地找个人嫁掉,一辈子呆在深山里出不来。你想想是不是这样的下场?”
幺妹知道,大姐说的没错。她现在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死了又会给大姐造成一辈子的阴影。她对大姐说:“姐,我想通了。养好了身子帮你去坡上干活,把两个孩子都送学校读书,教他们长大成人。”
(七)
幺妹身体复原后却不敢走出家门,她不敢面对村里人的奇异目光。
大胜媳妇果然嫁了人,姐夫不再整天往外跑。但这个家里的气氛永远压抑、沉闷。大姐一天到晚干不完的活,姐夫一个劲地唉声叹气。
在老家时,幺妹觉得自己没有自尊,为了填饱肚子,她忍着屈辱去挨家挨户地吃饭,“我们家不招臭要饭的,滚一边去!”那位李太太的声音一直就响在她耳边,“臭要饭的”,她刘幺妹不过是一个臭要饭的,这称呼虽然难听但名副其实,这声音虽然刺耳也不得不忍受。是啊,自己跟人家没一点血缘关系,凭什么要去人家吃饭,难道人家的粮食不是辛辛苦苦种出来的?想到这些事幺妹心里虽然委屈,但并不恨哪位李太太,倒是由此感激那些从没开口骂过她的人,包括总是用不屑的眼神来看她的人,她虽然心比天高,为了活命也只有接受别人的同情和施舍。她那时的理想就是尽快长大去开山种地,种出许多粮食,永远也吃不完,或者爬出这座高山,到一个不愁吃穿的地方去生活,再想法把母亲弟弟带出去,让一家人都有饭吃。
大姐探家,幺妹实现了走出大山的梦想。原以为走出大山再没烦恼,会在大姐的庇护下有吃有穿,顺顺当当地去上学,毕业后找个好工作,用自己的本事挣钱,将来好好回报大姐,扶助母亲弟弟,光耀门庭。没想到大姐照样有一肚子的苦衷,她继承了母亲的软弱个性,在对姐夫绝望后,希望又转到满肚子花花肠子的吴三身上。没想到吴三不但不是个依靠,还因此又赔上了幺妹的纯情和青春。
现在幺妹觉得自己连当初那个“臭要饭的”穷丫头都不如。大姐带着她与吴三私奔,却舍下她和姐夫回家。她才十四岁,身体还没发育健全,就这样陷入了吴三的魔掌。如果她不曾怀孕,她会永远痛恨吴三,感激大姐把她重新领回家中。但事实上她怀孕了,她年纪虽小却第一次动了母性的柔情,要委曲求全,为了一个新的生命安心和吴三过日子了,又出现了这平地风波。
吴三入狱,她被打掉了孩子。
在别人的眼里,她刘三妹成了与大姐的情人,流氓成性的吴三媾和后怀孕流产的下贱女孩。人穷不能穷一辈子,吴三给她的污点却会在她身上和心灵深处永远驻存。
幺妹没法让自己再在这个小村庄生存下去,她想到换一个环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去闯荡,去开始一种新的生活。“我有一双手,我会劳动,我要找个地方凭自己的一双手养活自己。哪怕再是先从要饭开始,……无所谓,要饭也不是去偷,不是去抢,施舍不施舍凭对方的意愿,没什么丢人的。况且我也不会一直去要饭,我不怕累、不怕脏,只要管饭、给钱,什么苦我都能吃,什么活我都能干。”幺妹就这样在心里一遍遍地鼓励自己。
考虑成熟后,幺妹趁大姐姐夫不在家的时候,拿了自己平时穿的衣服、那本经常看的字典、用来练字的纸笔、老家的详细地址,和姐姐放在她被子底下的一百元钱,走出了大姐的家门。
她给大姐留了一封信:“大姐姐夫,感谢你们的养育之情。我实在没有勇气再在这个环境里活下去,我要出去闯一闯,等我挣了钱就回来报答你们。”
幺妹步行走到县城,坐上开往省城的汽车。
第一次单独出门的幺妹,心里充满惶恐和绝望。
看着路两旁向后急退而去的树影,听着车里面乘客的欢声笑语,泪水在幺妹的脸上肆意流淌着。她不明白,莫大的一个世界,竟然没有一个能容留她刘幺妹生存的地方。她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多余的人,在父母身边没饭吃,离开父母没了家。
毫无目的的幺妹泪水流了一路,下了车又坐在候车室里继续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