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闹剧于傍晚之前已传遍整个京城,领军将军冒犯了海盐公主,不仅将海盐公主一双玉足看了个遍,还与她一同躺在了地上。与此事同被传遍京城的还有宋王府世子包养外室之事,不仅如此,那名外室还曾在天香楼卖艺。
一时间,这种种风云事件都成了老百姓茶余饭后的笑谈。皇帝家的儿子不争气,宋公家的儿子就未必争气,半斤八两,谁也不必取笑谁。
刘裕当日又将刘义符痛打了一顿,连那天香楼的幼娘也拖回宋王府,杖责五十,打得半死不活,扔到乱葬岗了事。
刘义符见爱妾被打死,一面被吊在树上挨着鞭子,一面哭喊道:“幼娘,幼娘,是我无能害了你。你莫怨我,来世你我再做眷侣。”
这般听来,刘义符倒还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对那清倌幼娘也是用了些感情的,比起那日同样被刘裕打死的丫鬟丹玲要强些。只是,那幼娘挨板子的时候,一直死死盯着前头默默无语的刘义真,一双眼睛血红,净是痛色。
刘义隆原想幼娘晕厥之前或许会说出受老二指使,如那沁兰一般,但她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老二所做种种,到底还是藏于幕后,不为他人所知。
翌日早朝时,司马德文又拿此事来说,暗讽刘义符败坏门风,有辱斯文。
下朝之后,刘裕心腹徐羡之、檀道济等人纷纷向刘裕进言,皆道大公子之事干系重大,一旦事成,来日便是储君。一个遭老百姓耻笑的君主,又怎能得到百姓的支持与爱戴?
刘裕心中更是郁结,徐羡之与檀道济所言之事,他又何尝不知?长子刘义符丧德,他比任何人都更加着急。回府之后又再次痛骂了刘义符一顿,也不管他是不是伤口未愈,直接命人日夜看守琦园,将刘义符软禁起来,防他再惹出事端。
此事既过,傅亮又于朝堂上向皇帝提出将海盐公主许配领军将军谢晦一事
傅亮直言:“海盐公主既与男子有了肌肤之亲,便理应下嫁维护皇室尊严。”
这话确实不假,然谢晦到底是个鳏夫,让海盐公主下嫁谢晦确实太过委屈,司马德文心疼女儿,便将此事草草带过。
不日,司马茂英得知此事,对小茹小惠冷冷笑道:“若要将我下嫁谢晦,我倒宁愿去死。”她随之想到那日在长干寺发生种种,隐约感觉不大对劲,却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
宋王府世子包养外室一事的热度很快被王谢两家再度联姻之事取代。
腊月将至,建康城已进入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天寒地冻,老百姓对东亭侯府之妹将嫁康乐公却热衷非常,纷纷翘首期盼。
婚期前夜,刘义隆端坐于烛台之下,将剡藤纸裁成巴掌大小的方形。梁子高立在他身侧,静静替他磨墨。
刘义隆裁好纸张,执起硬豪,蘸了墨汁在纸张上慢慢写下四排诗句,字体并非他平日常用的行书,而是隶书。细看之下,方才发现,这隶书字体写得比行书更为出色。
刘义隆写好一张,静静置于一侧,又再写一张,至亥时三刻,方将所有的纸张写完,一张张卷成指甲盖大小,放入布袋之中。他抬头问梁子高:“子林何时过来?”
梁子高答道:“子时。”
“好。”刘义隆点点头,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痛的颈间,随之又道:“子林一人恐忙不过来,你今夜也与他同去。”
梁子高道了一声:“喏。”
一道墨色身影悄无声息地潜入宋王府,不久之后,又有两道身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腊月初一,辰时将至,建康城中便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男女老少皆聚集到了乌衣巷外,冒着严寒,观看这一场婚礼。
因东亭侯府与康乐公府皆在乌衣巷中,谢灵运需骑马带着迎亲队伍在建康城中绕上一圈,绕至东亭侯府外,才能接到王慧茂,再绕上一圈,回到康乐公府。
虽然绕圈一事颇为麻烦,但却叫建康城的老百姓统统饱了眼福。
巳时一刻,谢灵运一袭大红喜袍骑坐在高头大马之上,领着浩浩荡荡迎亲队自东亭侯府出发,过丹阳郡城,绕至东府城,经青溪大桥过秦淮河,再至太庙,又经秦新桥,再回秦淮河南,最后绕经长干里,回到乌衣巷,来到东亭侯府外。
接到新娘王慧茂时,正是午时一刻。新娘哭嫁之后,才被一干丫鬟婆子迎上了花轿。
媒人高喊道:“起轿!”
王慧茂娘家那些嫂子侄女一个个便大哭起来,肝肠寸断,连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都无法将哭声掩盖,仿佛当真舍不得自家的姑娘出嫁。
谢灵运依旧骑马先行,其后是王慧茂乘坐的八抬大轿,再后则是王慧茂的一干陪嫁丫鬟老嬷,还有一串长长的嫁妆物品。
姑娘嫁走,王慧茂长兄王弘端着一盆水走出东亭侯府,将水往外泼了出来。朱红色的侯府大门咯吱一声向里缓缓合上了。
队伍原路返回,一路上皆有百姓驻足于道路两边围观,还有人高喊着:“康乐公!”
谢灵运骑着马,雄姿英发,器宇轩昂,微笑着向围观的百姓挥手致意。
未时三刻,迎亲队伍还未抵达康乐县公府,鞭炮已经震耳欲聋地响了起来。县公府外早已围满了凑热闹的百姓,若非有府中家丁维持秩序,只怕老百姓早已一拥而上。
喜轿在康乐县公府外挺稳,谢灵运的母亲刘太夫人一身喜服从府中走出,满面笑容,手中拿着一颗蜜糖,走到轿外,掀开轿帘,将蜜糖喂进了媳妇口中。
当下便有人端上火盆,摆在轿前。王慧茂出来时一脚跨过火盆,由谢灵运以红绸牵引,进了喜堂,拜堂成亲送入洞房。谢灵运于洞房之中挑了盖头,喝过合卺酒,结发之后,还要再回前厅陪客饮酒。
今日这婚礼甚是隆重,不仅宋公亲临道谢,连皇帝都亲自前来贺喜了,其中多少政治含义,不必言表。
康乐县公府中早已备好喜宴,皇帝司马德文与宋公刘裕自是迎到主席就坐,其余宾客依旧按次位入席就餐。
喜宴先上鸡鱼肉蛋四道大菜,县公府厨房的小厮鱼贯捧上一道清炖整鸡,供众宾客品尝。谢灵运在众宾客之间奔走招呼,忙得不亦乐乎,就连那位宗兄弟谢晦和其他谢氏兄弟也纷纷帮忙招呼宾客。
不多时,清炖整鸡进了一半,小厮又鱼贯而来,将炖鸡撤了去,再捧上第二道大菜——红烧全鱼。那整条鱼表面煎得金黄,淋上酱汁,瞧上去很是美味。
众宾客纷纷执筷开始品尝红烧全鱼,可片刻之后,却有人高声叫了出来:“怎么回事?鱼肚子里有东西。”
这话一出,宾客们纷纷骚动起来,居于主席的司马德文等人也俱是神情一变。
刘裕当即以筷挑开鱼腹,从内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字条。一旁有人看到了刘裕之举,也纷纷去寻鱼腹中的字条,果然,每条鱼的鱼腹中皆有一张小小字条。
刘裕站起身,神情凝重,缓缓展开字条,念道:
晋谒万佛宗,将僧以诵功。
陨身不畏死,没叫念成空。
悔故惜轻狡,能抛怨恨终。
救余脱苦海,之往善人宫。
众宾客面面相觑,有人手中也拿着同样的字条,喊道:“我等字条上也是这诗。”
众人更是不解,纷纷道:“这是何意?为何鱼腹中暗藏字条?”
谢灵运一听顿时满身冷汗,暗道糟了糟了,怎会在他成亲之日发生此等要命之事?这鱼腹之中的字条到底是从哪来的?
司马德文也皱起了眉头,起身与刘裕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其中似有诸多暗潮澎湃。
有人似参悟了什么,高声道:“鱼腹藏字,莫非是天降圣谕?这诗分明是劝人抛却恶念,诚心礼佛?”
全诗的字面意思的确如此。
于是便有人连连附和道:“是啊是啊!康乐公新婚当日,天降圣谕,是吉兆,是吉兆啊!”
谢灵运此刻也只能勉强笑道:“是是是,诸位所言甚是,明日鄙人便去长干寺,诚心礼拜,往后每月都向城中寺庙多添些香火钱。”他口中虽是这样说,心中却早骂了蠢材,这般浅显的藏头诗都看不出来。
晋将陨没,悔能救之!
正是这要命的八个字,让谢灵运惊得满身冷汗。如果说鱼腹藏字当真是天降圣谕,那么什么诚心礼佛之言统统都是在掩人耳目,真正圣谕便是这个八个字——晋将陨没,悔能救之!
谢灵运已是一头冷汗,为何偏偏在他成亲之日发生这等怪异之事?他偷偷抬眼去看了一下刘裕和司马德文,见他们均是一脸凝重,显然也已经看透诗中含义。谢灵运暗中庆幸那几个蠢材把预言诗字面的意思说了出来,更深层次的意思,没有被人抬到明面上来,否则他便是有几个脑袋也不够掉啊!
虽然没人将深层的意思说出来,却已经有人开始思考这“悔”字的含义了。悔能救之,悔是指的什么呢?是人?亦或是物?亦或是别的什么?
筵席虽然才刚刚开始,可多数人都丧失了参筵的兴致,待四道大菜上过之后,便纷纷告辞了去。谢灵运虽口中连称“慢行”,心中早已高喊着“快走快走”。
不过酉时三刻,宾客竟走得差不多了,康乐县公府也立时冷清下来,这还真是谢家有史以来散得最快的一场喜宴。谢灵运忙乱了一整日,后来又受惊不小,夜间竟连入洞房的兴致也没有了,便着人去告知新娘王慧茂,自己合衣在矮榻上休息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