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看清,眼前只觉寒光一闪。玄霜临敌经验虽少,应变却也敏捷,迅速蹬脚跃起。“嗖嗖”几声,几枚银椎从脚底擦过。玄霜吓出一身冷汗,刚才只消慢得一步,便是银椎穿颅破脑之祸。下落时尚未稳住重心,五枚银椎又是拦腰飞来,玄霜腾空前翻,俯倒在地,连滚几次,起身背靠窗旁墙壁,叫道:“殒少帅,我……我是玄霜,我认输就是,你别再考较我武艺啦!”
房中只见得一个模糊身影坐在草垫上,听他话意,此人便是那祭影教的叛徒暗夜殒,现下方位正临于背光处,冷冷的道:“我自然知道是你。说,为什么偷看我练功?”玄霜道:“我才没偷看呢!只是我有些心事,对谁说都不合适,想到咱们的交情,就来倒倒这一肚子的苦水。”
暗夜殒鼻中哼出一声,老大不耐烦的道:“我不懂你们这些后生晚辈的琐碎,跟我说做什么?”玄霜笑道:“别的不懂,要说此事你一定精通!说来惭愧,我看上了一个女孩子,可她另有心上人。本来我也应该就此成全她,但事实摆在眼前,若是让她跟着那个人,对方待她绝不会好,拒绝她我又于心不忍,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暗夜殒闻听此言,蓦然触动心事,想起当年与楚梦琳的爱恨恩怨,不禁哀叹。待得玄霜问起,忽感恼怒,道:“现在不是你来问我。继续,你如何处理?”玄霜叹了口气,道:“何必这么凶?据此看来,我终究也只是个俗人,难免私欲作祟,明知会因此葬送她一生的幸福,可还是不愿让她恨我。所以我宁可四方奔走,打探消息,又在一边替她出谋划策。我这么顺依着她心意,也不知是在帮她,还是在害她,全为了让她对我能有几分感激。这到底是爱她,还是在爱自己?”
暗夜殒情绪全被他调动,想起下落不明的楚梦琳,这种结果,不正是因自己的优柔寡断所造成的?第一次以平和的语气说道:“我过去的经历与你很相似。我爱的那位姑娘,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可真论起彼此感情,只是我单方面的一厢情愿,她从没喜欢过我,哪怕是连一丁点也没有过,这一点我知道得很清楚。这也不怨她,要怪我自己不好。后来她喜欢上一位朝廷大官,不顾一切的要跟他在一起,为了他,不惜拼死反抗。教主当时火气冲天,将她关押起来,不准任何人接近。我知道她从小娇生惯养,没吃过什么苦,牢房中又冷又潮,她的身子骨怎能禁受得起?我是教中总堂堂主,内外有些威望,至少没人敢当面跟我作对。所以才有机会去探望她,她憔悴了很多,苦苦哀求我,声泪俱下……我还从没看过她这么悲痛欲绝的模样。顿时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想着只要是她的要求,不管多么违逆我的心意,哪怕是粉身碎骨,也定要替她办到。所以我就照着她的指示,取得秘牢钥匙,放了她离开。她这一去,就影迹全无,等于是失踪了。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初不是我擅自做这个决定,或许一切都不致演变至此。即便她同少主成亲又如何?至少她还好端端的在我身边,我还有机会时常看见她。可我从来不会拒绝她的请求,她说的话,我总归会照办。我残煞星啸傲江湖多年,从无拖泥带水,甚或因做过之事劳心伤神。只有……只有这一件,我就不知放她从牢房离开,是对还是错。”
玄霜听他经历实在与自己相似,也是深受感染,所不同的却是他知晓这一段故事的最终结局,心里不由发苦,想道:“楚小姐早已死了,殒少帅只为一个幻梦,苦守六年,对她始终不变心。魔教千金的死讯在武林中也算轰动一时,稍微花些力气去打听,就会了解。可我额娘封锁了消息,不想让此事泄露。以殒少帅的性格,每日独居斗室,不与外人接触,又怎能得知真相?发展还是全由我额娘掌控,这太不公平,也太可怜了些……”嘴唇动了动,几乎想背弃自己一贯“自扫门前雪”的作风,要将前因后果都向他言明。但话到嘴边,又卡了壳,心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虽然大发善心,可现在向他告知楚小姐噩耗,除了让他伤心绝望之外,全无补益,绝对算不得什么好人,还会因此打乱我额娘计划,闹得母子对立,背上不孝的罪名。让他怀着一个空虚的希望,总比根本没有希望好。对,还是别去惹人讨厌,不该多嘴,不能说,不能说!”
于是假装欢快的拍手笑道:“哟嗬,殒少帅,看不出你还是个大情圣啊?那我想问你一句话,如有唐突,还请您多多包涵,别跟我计较。我是想说,你爱她……爱得这么深,如果她在外面过得并不快乐,或是给人家欺负了,愿意重新回到你身边,可她……咳……那个……已非完璧,你还会不会要她?”
玄霜在窗外说话,两人相隔甚远,暗夜殒又深怀沉思,没留意他刚才的迟疑,答道:“当然会,我不管外界如何斗转星移,她在我心目中,都是那个最纯洁无瑕的女孩。我永不会嫌弃她。不论何时何地,如果她能接受我,我都将引为毕生之幸。她……我……”
玄霜为追查江冽尘身份,也将他们三人当年这段纠葛的恋情查得一清二楚,更理解暗夜殒对楚梦琳的深情,学着他语气道:“我对小璇的感情何尝不是一样?只要她愿意跟我,我就一定全心待她,她想退隐山林我就陪她退隐山林,她想走到天涯海角我就陪她到天涯海角!她要我的心,我就剖出来给她。如果她爱上别人,是我无能留得住她,却绝不会强求使她为难。便由我来探查对方身份,再帮她创造相识机会。只在她生命中做一根默默奉献的烛台,替她扫除前方一切障碍,却永不令她因我之故,而产生一丝一毫的困扰。鞍前马后,事事以她为最重。以前我贪慕帝位,忙于争权夺势,遍阅兵法韬略、四书五经,忽略了时间陪她。如果还能重来一次,我宁可舍弃所有身外浮华,也要跟她结为连理,双宿双飞!”一番话讲得情真意切,说完直觉汗颜。自问对程嘉璇不过稍有好感,绝无如此深厚的感情,只是站在暗夜殒的立场,比拟他对梦琳之爱,大唱戏词,专挑他的想法热烈陈述,要激他心生共鸣。
暗夜殒果真思绪潮涌,玄霜所言句句直击内心,将他对楚梦琳所有欲说还休的情感均予以述诸言辞,确切表达,听得每句都想拍案叫绝。过了许久,强将激动压下,道:“你这小子……懂得倒不少啊!你几年几岁?”玄霜装着严肃道:“小生已虚度五载春秋。”暗夜殒冷笑一声,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像你这年纪时,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我遇到的难题,你面对时比我早了十余年。嗯,你很不错,后生可畏。”玄霜笑道:“我没听错罢?今日真是破天荒啊,你竟然跟我说了这么多话?能得到您殒少帅一句夸奖,我足可立即含笑九泉。以后与旁人炫耀,也能引为谈资。”暗夜殒苦笑道:“以前武林中人都称我为魔头,照我看这称号实该转赠给你才是。”玄霜行个大礼,笑道:“不敢,不敢。我叫做混世小魔星,也就够了。”
暗夜殒没被他欢乐情绪感染,叹口气,道:“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又算什么?从小生活在祭影教总舵,每日被教主督促练武,再加上我自己刻苦,十天半月也难得安生就寝一次。教中规矩严明,全以武功、成败论人存在价值。我很早就提醒自己,办事力求完美,不容有失。身边没一个亲近之人,或是见我手段,心中畏惧;或是嫉我位高,巴不得给我寻些错处。我对待他们,只能摆出冷漠姿态,装出无喜无怒。”
玄霜结合自身,又以他所言为基础,扩展谈开,连声赞道:“是啊,没想到咱们的童年也是同病相怜!我从小在吟雪宫长大,任何事都处在我额娘的监管之下,总是逼迫着我读书。读来开阔眼界也罢了,还要我逐句背出。那些学说相隔已逾千年,多经改朝换代,现今咱们处于大清王朝,却还要以春秋战国时代的孔孟之道为凭依。我也是受不了,这么事事效仿古人,禁锢思想,又怎能有跨越性的进步?另一方面,皇阿玛早就答应过,等我长大了些,就立我为储君,所以宫中也不知有多少人夜以继日的紧盯着我,我稍有点小过错,立刻就会被渲染得十恶不赦。都巴望着传到皇阿玛耳里,让他改变成意,这样其余阿哥就有机会当太子,他们的母妃也有望‘母凭子贵’。我对这些事厌烦透顶,干脆就睁一眼,闭一眼,由他们去胡搞。但我历来所受教育,面对各种不同情况,都会有相当的反应及言语加以对付。久而久之,完全是顺口就来,却已失去本真,不过是一副戴着假面具,混吃等死的躯壳。”
暗夜殒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既生而无欢,死亦何憾。”玄霜道:“我也正觉生活太枯燥乏味,才会另辟蹊径,转而追求登峰造极的权力,令这片广袤土地因我而改变,算是我留下些东西,将来才能永垂不朽,不会给人忘记。对了,殒少帅,我想问问你,你觉得吟雪宫和祭影教相比,有何异同?”
暗夜殒沉思片刻,道:“没什么不同罢,都是世间权欲的巅峰之地,充斥着勾心斗角,明争暗斗。环境与事端都是大同小异。”玄霜道:“那就是了,既然两者没多大差别,你又何必每日不快?真说起来,你待在吟雪宫里的待遇,总比祭影教中高些。”暗夜殒道:“你误会了,从小长到大,我从没一天是真正开心过。外人看来种种风光,实则无一处是我真正想要的。更找不出什么能说些贴心话的知交。这二十几年,我早已习惯独往独来,不用他人置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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