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话你跟我说话?
姚家的女眷向来是在内堂之中另开一桌饭菜的,虽是麻烦了些,好歹折腾的不是主子。不管怎样,他们也曾是润州城内数得着的巨富,如今虽然欠债累累入不敷出,但只要这宅子还在,规矩就断然改不得。
姚织锦在丫头鸢儿的服侍下,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干净,换了件簇新的桃粉色对襟襦裙,梳了个垂鬟髻,袅袅婷婷走进内堂。大太太素来喜欢她打扮得娇艳,因此上每每到了用餐时间,总少不得刻意逢迎一番,以免给自己惹来无尽的麻烦。
果然,一见着她,大太太立刻笑逐颜开:“这才是大家小姐该有的模样嘛锦儿你本就生得明净,好生打扮出来,看着多喜兴宜筠,你瞧是不是?”说着,笑眯眯看向二太太。
“好了好了,方才在那门廊下,该说的也都说了,此话不必再提。今儿在毒日头底下走了半日,我倒真有些饿了,快些入座是正理。”施氏微微一笑,在主位上落了座,紧接着,陈氏以及她的嫡女姚织月也先后入座。
“大娘请用饭,娘、姊姊请用饭。”姚织锦像念经一样将这句每日必说三次的固定台词诵了一遍,在姚织月下首坐了下来。
正要起筷,突地从门外扑进来一个半大小子。
“至宣?”施氏立刻起了身,喜得将那满身锦缎华服的男孩子拽了过来,口中道,“你不在前厅陪着你爹,跑来这儿做什么?”
这姚至宣乃是姚家大老爷姚江烈唯一的儿子,今年一十六岁,是一颗捧在掌心里的明珠。这几年,姚家吃穿用度十分紧张,饶是如此,却还是给他专门请了个先生在家教习,更四处觅名士做推举,以便来年投考进士。外表看起来虽是羸弱了些,对堂妹子姚织锦倒还颇为疼爱。
“娘,你不记得了?”姚至宣一掀衣摆,笑呵呵软声道,“爹今日有客来,这会子正在前厅陪他们喝酒,我在那儿也是白呆着,所以……”
“哦,可不是,瞧我这记性”施氏乐得嘴都合不拢了,着急忙慌地吩咐,“春桃,傻站在那儿干什么,一点眼力见儿也没有,快给大少爷看座啊”
喧闹的餐桌,此番才算是安静下来。丫头冬梅端上一盆桂花酒酿鸭子,摆在中央。
这道菜,向来是姚织锦的最爱。那鸭子在锅里烹煮了一个时辰,通身呈酱红色,肉质细嫩之余,带着些许酒酿的甜味和桂花的香气,入口即化,令人食之不足。菜盘还没摆稳,她早就迫不及待地伸出筷子,冷不丁瞥了身旁的姚织月一眼,正听见她低声叨咕。
“又是这些油腻腻的,叫人怎么吃?昨儿晚上那道枸杞叶炒鸡蛋倒还爽口,唉”
姚织锦吓了一跳,不可置信地扭过身子问:“姊姊,你在跟我说话?”
要知道,那姚织月不单是个闷葫芦,更素来是她娘陈氏手里的扯线木偶,任凭其搓圆捏扁,叫她往东便往东,叫她往西便往西。这么些年里,她一直刻意远着姚织锦,两人虽是姊妹,但一个月里说过的话不上五句,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姚织月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更加讶异:“你怎么了,我何曾出过一句声儿?”
“可是,我明明听见你说想吃枸杞叶炒鸡蛋的。”姚织锦有点不悦,瞪着她道。
姚织月倒抽一口凉气:“你……你怎么知道我想吃那个?”
明明说了还不承认织锦咬了咬嘴唇,懒得和她再掰扯下去,重新将注意力放在那盆桂花酒酿鸭上。刚探长了手臂想拈,半空中,一双筷子突然将她拨开了。
陈氏笑眯眯地转过头来,轻声慢语道:“锦儿,你身子弱,今日又淋了一场大雨,恐怕要生病的。这鸭子是发物,吃下去,对你可是有害无益啊。”说着,不动声色地拣了一条鸭翅,送到姚织月碗里。
“哦……”姚织锦低低应了一句,拨转筷子头,探向另一盘酥炸排骨。
“哎,煎炸物也是吃不得的”陈氏再度挡了过来,“你这孩子,怎么偏生爱吃肉?这两日啊,还是忌口的好,免得病得重了,自己身上难受来,多吃点青菜。”
语毕,夹了一筷素炒的空心菜,搁进姚织锦碗里。整个过程中,施氏和姚织月一直埋头吃饭,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似的,一声不出。
这算是在责罚我?太弱了
姚织锦在心里发出一声冷笑,脸上却依旧是毕恭毕敬:“谢谢娘”
终究是姚至宣看不过去,偏着脑袋凑过来,小声笑着对她道:“妹妹,那鸭脖子上的肉少,吃一点子不妨事,要不,我拣一块给你吮吮,总算是尝过了味道?”
这一下,那施氏却好像瞬间又长了耳朵,不等姚织锦答应,便轻轻在姚至宣肩膀上拍了一下,半真半假地斥道:“你二婶自有她的道理,谁要你出来充好心?”
说着,又转向陈氏,和颜悦色道:“宜筠啊,算是我多嘴说一句。锦儿这丫头打小便伶俐,是个可人疼的孩子,只是性子野了些,眼看着一天天长大,老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陈氏连忙放下筷子,躬身应了一句“是”。
“终究不是主子肚子里出来的,那性格还真是有差别。不过呢,冯姨娘从前是你的陪嫁丫头,我也不好多说些什么,你得了空可要多提点她两句,她是下人,锦儿却是咱家正经的小姐,可别让她给带坏喽,你说呢?”
“大嫂说的是,我一定当心。”陈氏垂眼答道,不露声色地转过头,横了姚织锦一眼。
她们这番话,原该关上门自己两个人细叙,眼下却丝毫不避嫌疑,当着姚织锦的堂哥嫡姊和满屋子丫头下人就说了出来,分明是不给她脸。
可是,她又能怎样呢?
“谁让我是姨娘生的,是庶出呢?”她在心中叹了一句,将脸埋进碗里,大口大口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