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物传 第一章猴毛上

    艳阳高照，仿佛要硬生生烤熟了万物一般。

    灰袍老者已经登上了一半的台阶，抬头望去，高耸的白塔在炙热中荡漾了起来。汗水滚滚，落至台阶当即被蒸发一空，只传来嗞的一声。

    “还有一半，快了，快了！”老者心中念叨着，继续吃力的迈开了步子。或许是因为看到了胜利登顶的希望，老者那将死的身躯爆发出了惊人的动力，竟比先前的速度快上了一倍，虽然这速度在外人看来还是缓慢无比。

    一个小时后，老者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台阶之顶，拍了拍灰尘，又迈开步子径直向白塔走去。在他面前这两百米高的白色塔状建筑就是这个城市的图文资料中心了。今天来这儿的目的就是取第八十一份也是最后一份的资料了。

    老者来到门前，经过身份扫描，移门自动打开。映入眼帘的是几盆青翠的盆景，还有那整洁的柜台，第一层只有柜台和后面的大型会议厅，若是要阅读资料，便是要乘坐电梯到上面的楼层去。

    柜台的管理者是一只猴子，西装革履，若不是时不时抓耳挠腮，还真是人模人样。老者没进门之时猴子就注意到了他，毕竟无死角的监控器可不是白装的，也不会在关键的时候拍不到东西。待到老者慢悠悠走到柜台前，它才清了清嗓子发话。

    “老头儿，八十一年了，你年年来，烦不烦，你还不入土啊？”

    老头揭下袍子笑眯眯地接话道：“猴哥，我这不是想多来看看你嘛。”

    猴子一咧嘴，笑了，老者对自己的称呼显然让它很受用，全城的人只有老者称它一声“猴哥”。至于别人嘛，上至领导，下至平民，都叫它服务终端。其实叫它这个也不为过，毕竟它负责处理这资料中心大大小小的一切事，只不过听着没什么“温度”罢了。

    “老头儿，你说的好听，不就是想来找资料的吗？”

    “猴哥说的是，老夫今天是最后一次来借阅资料了，还得麻烦猴哥了。”

    “你也是执拗，我说过多少次了，让你好好在家安度晚年，你偏要年年来，规定你也不是不知道，依你高效人的身份，只允许走楼梯。这些年也亏得你坚持的下来，好几次监控上看得我都替你着急，你都这把年纪了，要摔下去，估计直接要进棺材了。”

    “多谢猴哥关心，不过多读书不是坏事，而且我这也算是给我老伙计一个交代，今天过后，我算可以了了心愿了。”老者环视了周围，见四下无人，则是轻声说了出来：“猴哥，今天我想借阅青竹公司关于高效人的一些历史资料。”

    猴子眉头一皱，挠了挠头，眼珠子咕噜一转：“这八十多年的借阅不会是为了今天的高级资料吧？”

    老者微微一笑，并没有接话，只是目光柔和的望着猴子，看破沧桑般的平静。

    “得！我也不管你那些或有或无的心思了。既然你能坚持这么多年，就是造物主赐予你的福气，你应当得到这些资料。不过我在这郑重提醒你，第一、你拿到的资料在你阅读完后会自动销毁。第二、资料不能给别的高效人阅读，否则警卫队会全城抓捕你，并且拥有射杀你的权力。第三、资料只限本人知晓，不得传播，若违反，你同样会被警卫队处理掉。”

    这些老者再清楚不过了，这城市对高效人有很大的偏见，进门只能走楼梯不能乘坐电梯这点不提，光是借阅高等级资料的限制就堪称苛刻，规定明确高效人只能在20岁后才能开始借阅普通资料，若是想要借阅高级资料，则要积分兑换激活码。激活码需要80积分，兑换积分则要看你给城市的贡献了。按老者自己的经济实力，已经算是中上层收入了，即使这样他每年也只够换一点积分。他能在101岁拿到高级资料已经是天大的运气了，因为高效人极少人活的过一百岁。这样看来，这城市就压根没想让高效人查到高等级资料，即使查到了，秘密也被带到棺材里了。当然规定也不是那么死，毕竟还是有人能拿到高级资料，这样高效人团体抗议起来也有个说法：拿不到高级资料？只因为你贡献不够而已。

    见得老人点了点头，猴子也不再废话什么，利落的在面前的电脑中搜寻了起来。片刻后，猴子断开了连接在手腕上的数据接口并在手臂上摸索了一番。

    “就是这了。”猴子嘀咕了一声便是将手臂上的一根猴毛拔了下来。猴子又将这根细细的毛发在眼前晃了晃确认无误后，小心的递给了面前的老者。“使用方法你应该知道，我不多说了，今天第四层人少，你可以去那找个位置看。”

    “真是有劳猴哥了，不过今天我就不去楼上查阅了。我想带回去看。”老者道谢后便小心的将这根晶莹的猴毛包在了手帕中。

    猴子见此，眉头微皱道：“既然你不去楼上，我也不勉强你。你爱哪去哪去，快快走吧。”

    老者笑着将手帕放进口袋，披上灰袍，再度迈开步子，转身离去。他并不是不想在楼上看，只是他拿到资料的同时，城市的高层就会收到信息，那些整天闲着的高层人士对高效人获得高级资料这种很少发生的事情可谓兴趣极大。他继续逗留在这里反而更危险，而且还会牵扯到无辜的人。想到这些，老者也不再犹豫，越早离开越好！

    “老头儿，保重啊，小心警卫队。”猴子在老者将要走出大门前忍不住提醒道。

    老者没有回头，挥了挥手，径直走了出去。到了此时，多说无益。他的使命还未完成。

    来到门口，检测装置又将其扫描了一遍才让他离开。炽热再一次扑面而来，寒流和热浪的搅动让夹在其间的老者浑身难受。老者跨门而出，当头的烈日仿佛重新寻到了目标，直射向老者而去，逼得老者将帽子拉的更低了些。

    不同于上楼，这下楼可就人性化多了。楼梯边上不远处就有通向下方的滑梯，滑梯也和楼梯般洁白如玉，但仔细看就会发现其表面却是磨砂处理过的，且并不是每处都处理过。原因很简单——他们每时每刻都想看高效人在这五十二度的斜坡上出糗的样子。

    老者早有经验，小心的在滑梯顶端坐下，慢慢将身子往下挪。十几秒后，老者开始快速滑下，他尽量控制着四肢来调整着速度，但摩擦的热量加上被烈日炙烤吸收的热，让老者的屁股一秒都不想安分的贴着地。

    不过可惜，老者并没有坚持到最后，他终是因为身体老弱而失去了平衡。最后的十几米，他几乎是打着滚通过的。由于惯性，老者在平地上又滚了几米才一动不动的扑在了地上。监控记录下了全过程，没过多久，这个视频就轰动了整个城市——特大喜讯：一老不死在神圣天梯滑道上摔的人仰马翻、丑态百出，经面部信息比对，此高效人与二十年前摔倒者为同一人。由于天气炎热，本市记者决定不前往现场采访。晚些时候，我们会对此人是否死亡作详细报道。

    这时的老者全然不知自己的糗态已经被飞速传播开来，约莫五六分钟后，老者翻转身子，努力坐了起来。

    “见鬼了，没一个人来扶我，亏我等那么久，脸皮都烫熟了快！”老者起身来到了公交站台，坐上了悬浮公共车，向郊外飞速驶去。。。

    “服务终端，视频你看到了吧？那个高效人从资料库里拿走了什么？”冷冷的声音从显示器中传来。

    “市长，您似乎没有知晓资料内容的权限。”

    “哦？别以为你有造物主撑腰就能这么放肆，要知道这是我的地盘！”对方的声音更加尖锐了几分。

    “市长，您并没有知晓资料内容的权限，如有异议，可向造物主提交权限申请。”

    屏幕另一边的市长冷笑连连：“呵呵，别以为我不清楚你这些年都做了什么，连续八十年向这个高效人提供资料，而且今天又向他提供高级别资料，你这是反了天了！知道这是什么后果吗？我若是向上头举报你勾结高效人威胁我们永生者，苦果有你吃的！”

    “积分兑换激活码是你们给造物主的提议，造物主在确认可行性后颁布的命令，有什么好改变的？我是执行者，只服从造物主的命令，人情这东西，对我没用。您若是有需要，我可以为您向造物主提交，让造物主来判断是否需要修改既定命令。”

    “好！好！好！不给我面子是吧？我自有方法来了解情况，你就天天呆在这破地方守你的资料库吧。”

    对话已经中断，猴子眉头紧皱念叨了一句：“老头儿，你自求多福吧。”片刻，猴子正了正西装，面无表情，人模人样。

    唰！一杯热茶泼在了一位美丽女子脸上，她只是低下头，瑟瑟发抖地站在原地不敢多说什么。

    “哎呀，对不起甜心，我刚刚太冲动了。”一位帅气的小伙走上前，慢慢托起了女子发红的脸。“叫你去办的事情还没办好吗？”

    “对，对不起市长，我去和警卫队说过了。他们说天气太热，不想去抓人。”

    啪！响亮的耳光抽到了女子发红的脸上，本来被烫伤的俏脸变的通红起来，女子急忙捂住脸蹲了下去。不过她这一蹲，带给她的是连续十几下的重踹。

    见脚下的女子被踩的奄奄一息，男子才停了下来“废物！养了你们一帮饭桶，给我传话下去，要是今天不给我把那老家伙抓回来，你们这些人全给我滚蛋。”

    “要知道，本市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出现过类似的情况了，高效人本来可以在这里安稳的过日子的，可他非要冒出来挑事。四十年前我接任市长的时候，前任市长就提醒我要留意这个高效人。四十年如一日的坚持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再加上他借阅的都是过往的历史资料，这更让我怀疑。更加令我惊讶的是，我上任了四十年，他竟然还是不断的借阅资料，积攒积分。若不是认为他活不过一百岁，我早就出手制止他了。可人算不如天算，他居然活过一百岁还麻溜的去借阅了高级资料，或许他真的是得到了造物主的眷顾吧。”

    男子端起了桌上的茶，小饮一口：“就算造物主眷顾他又能怎么样？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他的行为已经威胁到了我们永生者甚至是造物主。这种人必须除掉，他手里的资料也得拿到手。如果不出我所料，那份资料应该与高效人或者是永生者有关。我不允许任何威胁我们的人存在！”

    男子放下茶杯，走到女子跟前笑嘻嘻的发话：“甜心，你听了这么多，应该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了吧，我这可是为了大家，不是刻意为难下属。还有，你要装死到什么时候，身体应该恢复的差不多了吧？”

    听到男子绵柔的话语传入耳中，地上女子一个激灵，赶忙爬了起来，生怕市长再次发狂。女子浑身上下的伤此时竟是尽数恢复，俏脸仅是比先前进来时苍白了几分，显得楚楚可怜。整理了一下衣裳，女子又是毕恭毕敬的站好。

    “吩咐的事情，要做好，让我开心了，你们才允许开心，懂吗？”男子轻轻抚摸着女子的头发道，眼神柔若流水。

    “是的，市长，您吩咐的，我们拼上性命都要完成。”

    “对了，资料库的那头畜牲，让我，非常非常不开心。你待会把这次它给高效人提供高级资料的事情透露给媒体，让他们添油加醋报道一番。然后向造物主上报这次的事情，申请处罚这头畜牲或者直接把它调走，省的我看见了窝火。”

    “遵命！市长。”女子低着头恭敬地退了出去。

    十几分钟后，女子已然出现在地下三层的一间会议室中，俏脸冷若冰霜。旁座一副领导模样的中年胖子小声问道：“刘姐，市长他怎么说？”

    “你们这帮小崽子，老娘恨不得现在将你们生吞活剥了！叫你们抓人，你们嫌天热不去，没想到先前市长随口一提的，竟然是个很重要的怀疑对象，老娘刚才去市长办公室还被他打了一顿。你们现在给我听好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今天下午五点之前一定要将那个老家伙和他身上带的资料给我弄回来。要是抓不回来，哼哼！市长让你们滚蛋，不过滚蛋之前，我会先砍了你们的狗腿！”

    听闻女子愤怒之词，中年男子吓地脸皮一哆嗦连忙辩解：“刘姐，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警卫队每天处理城里的高效人和永生者的纠纷就忙的晕头转向了，这几天天气炎热，热的大家伙都消停了，我们警卫队也好不容易有个空闲时间，队员对于一个借资料的老头当然不会多在意，还望刘姐您理解。今个晚上大家也有空，等晚上把人抓着，我们全队请刘姐您吃个饭咋样，算是给您陪个不是，还望刘姐您赏脸啊。”

    听得此番话，女子脸上怒意缓了不少：“哼，念在你们平日操劳，我也不多追究你们。这事也不能全怪你们，当时市长看到了那老头出洋相的视频就随口让我叫你们把人带来，谁会想到这老头借阅的是高级资料。”

    嘶！中年男子倒吸一口凉气。

    “高级资料？怎么可能，我市几百年没见高效人兑换高级资料了啊！难道他活过了一百岁不成？”

    “被你猜对了，他今年刚好一百零一岁，还独自爬上了天梯，进资料中心借走了高级资料。你应该知道，那边的畜牲是造物主派来的，不讲情理，有了激活码谁都能换资料。我们以前也是疏忽，没考虑到高效人活过一百岁的情况就定了这个规定。”

    “刘姐，您要知道这规定还是有点作用的啊，至少给那帮子高效人一个说法，一个摸不到的希望。让高效人在追逐希望中死去，充分的体现了我们在管理中的人性化一面。”

    “可谁会想到真有活过一百的老不死呢？百年前那个取得高级资料的人可不是使用了激活码，而是前市长靠关系给他的，而且是关于经济方面的资料。经济方面的资料，对我们来说不是那么重要。可是这次的老头就不同了，他接连四十年都借阅历史资料，一度引起了前任市长的关注，经前市长提醒，现任市长也没放松警惕。没想到这老不死又活了四十多年，今天这次借走的资料很可能是关于高效人和我们永生者的，你知道严重性了吧？”

    中年男子咽了咽口水：“看来我们得立刻出动了，若真如市长所料，那这老头肯定不会再管借阅的规定了，要是资料在高效人中传播开来，那就麻烦了。最可怕的是，风头传到了造物主那的话，我们这些管事的可能小命不保。”

    “知道就好，记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女子又吩咐了几句后，起身离开了房间。约莫十分钟后，十辆悬浮运兵车载着满满的警卫队员就呼啸着驶出了市长大楼。半小时后，题为“百岁高效人借走机密资料，服务终端竟毫不作为。”的新闻就在城市间炸开了锅。。。

    此时身在公共车上的老者对发生的事情却毫不知情。没过多久，一阵颠簸将车上闭目的老者惊醒。老者一看窗外红黄一片的世界，就知道车子已经驶到了郊外了。这片贫瘠的土地，永生者称它为未开拓的处女地，孕育着无限的希望，高效人有随意使用它的权力。不过拿到这片希望之地的条件就是在城市里居住的高效人不得超过城市永生者总人口的百分之一。换言之能住在城市中心的高效人非富即贵。永生者不需要佣人，他们有机器人。

    “好一片希望之地，八成是死胎。”

    “嘀咕啥呢，老不死，到站了。还不滚下去？”

    “抱歉啊师傅，马上下车。”老者赶忙赔不是，起身来到门口，掏出一团纸屑丢进了垃圾箱里。

    “真不知道上头怎么想的，还给你们开通专线，让我来这边吃灰。喂，老不死你垃圾不会丢外面啊？喂！”见老者径直下了车，司机又骂了几句，猛地一个掉头，刮起的风沙糊了老者一脸。见老者连忙护脸，司机才满意地一笑，一个加速往回驶去。

    轰隆隆！悬浮车带起疾风，开出了约莫一千米便是化成了一朵绚丽的蘑菇云直冲云天。感受着拍打在背上的冲击波，老者张开双臂，脸上一抹笑意浮现。

    “真是，神、清、气、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