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成雪回到漪澜殿,还是坐在那个窗子前,今年的雪比往年的都多,刚过完上元佳节,又下起来。
上一场的雪还没化,这一场接着飘起来,飘在空中如羽毛一样,压在树枝上却是千斤,外面小一点的树枝不堪重负,断了不少,她数了数,加上昨天的、前天的、大前天的,有三十几根。
“红鸾,又有一根被压断了。”
红鸾红了眼眶,舀了一勺汤喂到她的嘴边,“皇后娘娘吃点吧。”自从娘娘回宫,诏书下来,她们若敢称呼不敬,要杀头的,是皇上亲自下的命令,说让姑娘提早适应。但是娘娘不知为何,全身无力,外面有人传娘娘是个瘫子,说这话的人都被午门斩首了。之后再没有流言。
她摇摇头,“我出生的那天三年未下过雪的离国突降大雪,连下七天七夜,比现在还大还厚。”
红鸾放下汤水走出去。
“娘娘要不要看书?写字?”尽管屋中地火旺盛,凝霜还是拿了件锦袍给她披上。
“你们随便找一本诗词给我读读吧。”
红鸾焚上荼芜香,添上暖手炉放在身边,凝霜找了一本《风帘措》读起来,居然是情诗集。
“旧时春半醉春眸,今唯镜前红妆瘦。一夜倏忽风雨来,思君……”
“都出去。”皇上怒喝着进来,红鸾和凝霜不敢怠慢,跪下称是,跟一帮侍从们出去了。
慕成雪和刚才一个样,还是闭着眼睛靠坐在榻上,像在等着念诗的人继续下去。梁玦见桌上饭菜未动,怒从中来,她之前是安静,现在真的是心如止水。
“听说你又不吃不喝。”
慕成雪不语不动。
“还想让我亲自喂你?”
慕成雪睁开眼睛,“我不饿。”
“晚了。”梁玦喝了一口汤,又如之前一样,给她喂去。
慕成雪晃着头要避开,自那天回来梁玦不知给她喂了什么,她全身无力,脚不能行,手不能提。怕她跑吗?在桃花渡的时候,她都没想过要跑,更何况他打乱了她的所有计划,将他们带回,见识到了他的厉害。
她这个人好点说就是顺其自然,不好地也可以说逆来顺受,她能做的就去尽力,她不能做的也不用无谓挣扎,可以留着这点力气等到能做的时候好好干一场。她不想浪费无用功,当然也不会连一点儿未知的可能都不去尝试。林潇潇常说她,这么冷静理智,累吗?她也问自己,累吗?可她就是这样的人,接受这样的自己就好,哪有时间管累不累。这就是她好的一面,她接受当前已经发生的事实。
“我……唔……真的不饿。”她唔唔说着。梁玦就像没有听到,捧着她的脸加深了这个吻。当感觉到身下的瑟瑟发抖之时,梁玦喘着气结束了意乱情迷,给她拢好衣襟。
“不要这样看着我。”他伸手盖住她的眼睛,她的眼里有痛有悲悯,更让他不能直视的是绝望。为谁痛?为谁悲悯?为谁绝望?
他们为何走到这一步?跟他之前所想的未来完全不一样,似乎一些东西正在脱离它的轨迹,他就要抓不住。但他决不允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他要的没有得不到的。哪怕困囚的是他们两个,也好,我在哪里,你就跟我在哪里。
他移开手为她擦眼角的泪,却发现擦不干净,他还没见过她哭的这种样子,真的如泉水涌出,停不下来。慕成雪自己也控制不住,前世钱恩弟他们姐弟三个,都是如此,一哭起来泪就停不下来,她和弟弟钱小丁好些,钱小安完全是不哭到天昏地暗,人神共愤的地步不罢休。不知道现在的她是不是还那么爱哭,那么能哭。
想起钱小安,她想起了那个梦,梦里的陆杰,梦里的赵诚阳和林潇潇,梦里的钱小安和一个似有印象的唐渭朝。更是忍不住的掉泪。她该如何做?让陆杰不要等她,让潇潇知道她没有恨过他们。
梁玦无奈,他是不小心欺负了她,也没欺负到哪儿去啊,明明他都及时止住了,她还不依不饶的。用唇吮去她的泪痕,只觉舌尖苦涩无比,向她的泪线的源泉眼睛亲去,有效果的,她渐渐的止住了哭声,也没了眼泪。
梁玦哭笑不得:“看你以后还敢惹我生气?”
慕成雪白他一眼,恶人先告状。
“你走开,沉。”
梁玦翻身站起,打横抱起她,放于柔软的床上,解去两人的外袍,和这几天一样,把她困在怀中,揉揉眉心,疲惫地说道:“睡吧,我陪你睡一会儿。”
她又动不了,还能说什么,明明是她陪他睡一会儿吧,真能说,他越来越厚脸皮了。大白天的能睡得着吗?
睁着眼,又开始研究他,反正挺养眼的。眼前是他健康好看的小麦色的胸膛,肤色好,肤质好,也好用,贴上去安心舒适。这几天窝在他的怀中,感觉很熟悉,这宽广的胸膛好像她用过。
再往上是他英气逼人的浓重的眉,上挑的眼尾,做了皇帝,冷气重了些,戾气也重了些。狭长的睫毛忽闪,是个女生都会妒忌。仿佛意识到她的注视,把她又往怀中紧了紧,头完全埋在了他的胸前,唇都贴上了他坚硬的胸膛。
“想捂死我也不用这种方式吧。”慕成雪含糊道。
梁玦比她更不妥,给她翻个身,让她的背贴着他,大概太累了,搂着她的腰不一会儿呼吸均匀,沉沉睡去。
武烈元年正月廿六,大吉。风停雪驻,暖阳普照。梁国皇帝与皇后身着上等云绣红色龙凤锦袍正宫之装行大礼。
因尊金圣瑞成武宗皇后凤体欠佳,一切从简。除此之外,武烈帝还做了从古至今帝王未曾做过的事,敕封、祭庙、加后冠、接受百官朝贺,接受万民跪拜,全程抱着武宗皇后行礼,皆不按旧制,冒天下之大不韪。
遣送回家了几个颇有微词的大臣,再没人敢说什么。
史载:亘古宠后,至此始。
凤瑞殿,红烛高照。
梁玦为她取下厚重的凤冠,“凤瑞殿是专门为你新建,你喜欢吗?”
慕成雪扫了一眼,金碧辉煌,对她而言,不过是冰冷的围墙。
“你今天,很漂亮。”
梁玦盯着她让她很不自在,她坐在红床之上,鼻间冷哼一声表达自己的不满,偏过头不看他。其实他今天也很帅,没想到他穿这身红衣一点儿不逊色于宋襄,与宋襄的妖媚不同,他多了一份冷艳。
他轻笑,端起桌上的两杯酒,递给她一杯:“合卺酒我们还没喝。”
慕成雪手一松,酒杯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也不恼,走到桌前又倒了一杯:“解药只有小半壶,你已经浪费了一杯。”
她用眼神询问。
“你想我继续每天喂你吃饭,抱你走路?”
慕成雪明白了他的意思,端起酒杯。
梁玦拦住她,“合卺酒是这样喝的。”
与她手臂交挽,满意地看她喝下了这一杯。
慕成雪甩甩手,动动脚,真的能动了。坐了许久,刚站起来有些不适,她扶着床榻走向木桌,梁玦想帮她被她一手甩开。
她早就看桌上的红绸龙凤烛火不顺眼了,抓住布沿,一桌子的酒水,餐盘,红烛洒落地上,琉璃般的地面上清楚地倒映着她痛快的笑意。
外面的宫人听到声音,以为出了什么事,忙呼喊皇上,梁玦回了一声:“都别进来,滚远点儿。”
皇上跟皇后要怎么玩,他们这些做奴才们哪管得了,再说,皇上与皇后的墙角他们哪儿敢听,立时远远走开了。
田叔怕出什么事,与小全子不敢走太远。随时等候差遣。
“你才应该滚远点儿。”
慕成雪回头,怒气未散,见红色的天鹅绒,红色的蚕丝被,红色的帐幔,满目红色,刺眼的很。如恢复了战斗力的小鹰,冲到床边撕扯帐幔,被褥,撕不开了咬,咬不动了扔。
梁玦也不说话,双手抱胸冷冷地看着她闹,就像在宠溺地看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
她更生气,红色的珠帘,红色的窗纸,红色的枣子滚落一地,就连稍微带点儿红的椅子被她踹翻在地。满目狼藉,凡是她能够得着的喜庆的红色,都不能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你的衣服最红。”
慕成雪耳中传来了一这么句,也没辨别是谁的声音,她开始撕扯自己的龙凤同和袍,外袍滑落,意识到什么,抬头朝梁玦怒吼:“你混蛋。”
梁玦向她走过来,一边走一边脱去自己红色的外袍、中衣,眼中却没有任何的柔情蜜意,阴寒道:“你不是不喜欢这身红衣吗,我帮你脱。”慕成雪转身向殿门口跑去,堪堪摸住门边,腰间一紧,红色的绸缎缠住了她,长长的红绸那一头,梁玦牵扯着手一回,她在空中划了个弧线,落在硬床上。好疼,床上被她扯得光光的,只剩下上好的紫檀木,她被重重摔落,疼得不轻,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梁玦压上来,慕成雪慌乱中咬上他的耳朵,直到尝到口中的血腥才松开,在他耳边漠然道:“别用你碰过不知道多少女人的手碰我,我嫌脏。”
她眼中满是厌恶,梁玦嘴角紧抿,看她一眼下了床。
慕成雪以为他走了,翻个身抱着自己闭上了眼睛。反正她哪儿也跑不了,不如睡觉养养精神,说不定就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继续伤害还是结束所有?她又何尝想无限期纠缠下去。
身上盖上了一层被子,腰间缠上来一只手,她忍着不去靠向后面温厚的胸膛。身后的人却似明白她的心紧紧把她拢在怀中。慕成雪听见身后的呼吸声,这才安心好多,可以睡个好觉,那些纠结在心中的人和事暂时抛开也无妨。
习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
慕成雪幽幽叹道:“你是疯了,才会娶我;我也是疯了,才会嫁给你。”一个人对你好不好,你心里其实都知道。
她慕成雪不是冷血之人,他的心意她有怎会没有一点儿感觉?可也是眼前的这个人,让她如此矛盾,不知道该如何爱该如何恨。
“我没有。”
头顶传来闷闷的声音,慕成雪疑惑:“什么没有。”
“那些女人,我一个都没有碰过。”
慕成雪忍住扬起的嘴角,“谁信?”
“你说的事,我都会做到。”
“包括我爹?”慕成雪管不住自己的嘴,想收回已来不及。明明不想再吵了,想解决问题,可就算控制不住,压抑不住。
“我们能不能不纠缠上辈的恩怨,战场上的生生死死,你难道不明白吗?”梁玦轻吻她的发丝:“况且,你也报了仇了。”
“我一直怀疑,我杀了你爹,你为什么没来杀我报仇,是想把我放在身边慢慢折磨?给我几天好日子然后把我打入冷宫?”按说痴男怨女一般的步调不是这样吗?
梁玦好笑:“想什么呢?”
“那你怎么还不放离国旧臣?你怎么还是皇帝?”她曾想过是不是他要折磨完离国所有人才够给先皇复仇。
“你放心。”梁玦沉默片刻继续道:“想不想见你姐姐,她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儿。”
“明日吧。”慕成雪累了一天,又费了大力气摔东西吵了一架,这会儿困了,打了一个呵欠,迷迷糊糊说道:“怎么今日没见宋襄来参加典礼?”
梁玦有一瞬间的僵硬,轻拍她:“睡吧。”
耳边声音温软如细雨,就着细雨,她陷入温柔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