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容情的头一直昏昏沉沉的,脑海中不断反复出现她和孩子们在墨家嬉戏的画面,突然间,他们一身血地倒下,口里喃喃喊着娘亲。
耳边听到一些动静,她却始终睁不开眼睛。
“你是怎么进来这里的?”
是谁在说话?
“这天下没有我到不了的地方。”
这又是谁?
“邢无克,你我多年来井水不犯河水,今日你打伤我这么多手下,我也可以看在往日交情上不予追究,只要你把她放下。”
“在我眼里你连条臭水沟都不是,她不一样,如今她是阴鬼界的将军,你动她,可就是与整个阴鬼界为敌了,你今日这点小小成就得来不易,不必为了一己私愤毁于一旦吧?”
“哈,你恐吓我?”
“我不需要,因为谁都不想和阴鬼界为敌的。”
沉默,许久的沉默。
“……”巫代荣道,“请。”
邢无克抱着奄奄一息的墨容情走出了牢房,却听巫代荣道:“十年前,可是你救了我?”
邢无克停下了脚步。
巫代荣咬牙说:“我听闻流焱宫出了事,急着赶回去却遇到了墨宣,他毁了我全部的修为……”
邢无克回过头,打量了一下巫代荣,道:“你后来被人所救,那人给了你新的身份,帮助你成就现在的地位,你却不知道他是谁。”
被邢无克一眼看穿,巫代荣脸色白了白,道:“我能想到的人只有你。”
“为何觉得是我?”邢无克反问。
“莫要试探,直接回答我!”巫代荣有些不耐烦,提高了音量。
邢无克冷笑:“我说过了,你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我不必要费心救你。”
说罢,他大步离开,留备受侮辱的巫代荣站在原地,紧紧握拳,紫色的眼珠在幽暗的地牢里闪着阴骘的光芒。
邢无克一出春秋会,在外等候的则音就从他怀中接过昏迷不醒的墨容情,在确认她并无大碍之后,重重舒了口气,道:“麻烦邢相将墨将军带回紫郢都疗养,我尚有事要处理,一切劳烦你了。”
邢无克微微讶异:“你不回去?”
“我还有事。”则音看了一眼春秋会,眉头深锁。
“里面有妖气,我本以为他是在替妖界办事,可我发现,他并不知道背后的指使者是谁……”邢无克道。
“躲在背地里,不是妖王的作风。是谁救了他,不作声,还让他给妖王帮助呢?会是我们阴鬼界吗?就像当年你在流焱宫帮助玉妉一样。”则音问。
邢无克摇了摇头:“阴皇并没有指示我留在流焱宫,那是我个人的决定。能让阴皇信任的人非常少,墨玄华这类人最受他厌恶,他是不会多花一点心思的。”
则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阴皇确实不轻信别人,他最信任的人就是你,我的父亲也很信任你,我,也很信任你。”
邢无克微微垂首:“臣惶恐。”
“丞相,这番信任,切记不可辜负。”
邢无克眼皮微微一跳。则音继续道:“阿白,小时候我最喜爱有你的陪伴,什么秘密都和你说,你至少该对我坦诚的。”
“……”邢无克蹙眉,“殿下所指?”
“我知道你和墨连月的故事。”则音道,“阿宛说她是连月,你和阿宛那么好的朋友,连月又曾经是你的未婚妻,为什么阿宛没去找你?或者你们俩已经见过面了,只是我不知道而已。不过这些足够让我猜想,阿宛十年前的失踪,和你有关。”
“这是您的猜想?”邢无克抬起眼睛,直视则音的眸子,想看清他的想法。则音的目光却直接穿透他的伪装:“我从没有怀疑过你的忠心,所以我一直在等你坦白。”
邢无克曾经觉得则音只是一个须有外表的少年,纵然身份尊贵,却优柔寡断难成大事。他虽有心辅佐,但多出于责任,并没有把则音放在心上。正因为如此,他并没有存心隐瞒曾经伤害申屠宛的事情,也并不在乎则音怎么看,即便则音知道了,也奈何不了什么。他猜测则音会发怒,会指责他,但以则音醇厚的心性,并不会对他怎样,尤其是在阴鬼界需要他的情况下。
然而则音比他想像得更能沉住气,更能看透局势,看透人心,也更善于利用这些。是他看轻了则音。
“来日方长,如果你需要时间,并不用急着告诉我一切,但也别让我等太久,毕竟我很需要你的帮助。”则音道。
好端端的寿宴伴随着接二连三的噩耗,确实搅了不少兴致。容桓之被谋杀,仙骨被盗的事情搅起了轩然大波,这是绯九离不曾料想到的。仙骨是他重生的关键,若是落到有心之人手里,惹出的灾祸恐怕不亚于当年的祸天之难。相比较而言,墨宣和《枭皇剑春秋》的威胁顿时变得微不足道。
面对多方的质疑和责难,慕紫贞表现得很沉着。她很快就从噩耗中走了出来,下令全力捉拿叛徒申屠宛,回银潭岭收拾残局去了。九离随慕紫贞离开上天界后,借口要去找墨宣,便向慕紫贞请辞了。
九离和申屠宛有过交集,她也清楚这孩子和则音关系匪浅,最重要的是,申屠宛是墨宣唯一的弟子,所以在明了真相之前,她必须先一步找到申屠宛,不能让她受到伤害。要找到申屠宛,又要避过银潭岭的耳目,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去找则音。
绯九离直奔赤硫山,却在阴阳一线天外见到了驱车而至的邢无克。
她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他原本是父皇和母妃的朋友,时常会到宫中作客。灭国之后,他成了母妃的手下,在流焱宫做事。她从赤硫山服刑结束后在乐正凡家养伤,那时他化成了白猫,和她也相处过一段时日。
“上次在紫郢都没有和你打招呼,别来无恙啊?”绯九离一身红衣站在冰天雪地之中,有点怀念二十多年前的恬淡生活。
“无恙。”邢无克说,“来找则音?”
“嗯。”绯九离点点头,“带我进去呗?”
“他不在。”邢无克道。
“是吗?这车看起来很尊贵,里面是……?”绯九离装模作样探了探,里面的人却掀起了帘子。绯九离一愣,认出是在紫郢都有一面之缘的墨容情。
邢无克见她醒了,道:“还有不适么?”
墨容情冷冷地跳下车:“你救了我?”
“你不必谢我,职责而已。”
“今日一切拜你所赐,我不打算谢你。”墨容情一甩衣袖直直向一线天走去。经过绯九离时,她犹豫片刻,回头道:“你是绯九离?”
绯九离点点头。
“你是流焱宫主的女儿。”
“喂,你恨他不打紧,可别为了我娘几十年前做的事情迁怒我。”绯九离昂起了头。
墨容情直接了当地说:“我听说流焱宫主去了上天界,你可从去过那里?”
“你究竟想问什么?”
“你见过须阳么?”
绯九离一愣,摇了摇头:“我刚从上天界回来,没有见到他,不过听说,他……他现在担当着非常重要的职责。”
墨容情眼中有些失落,道:“多谢。也多谢你照顾了则音很多年。”她没再看九离和邢无克,走进了阴阳一线天。
“须阳当初遇难,也是拜你所赐吧?”绯九离冷着脸问邢无克。
邢无克道:“我从没让墨玄华杀他。不过墨玄华从他体内取出了须阳剑灵,确实合我心意。”
“我与你无话可说,告诉我则音在哪里?”绯九离比从前更厌恶他了,决定再不给他好脸色。
“何事见则音?”
“有关他的终身大事,你不是他爹,也不是他爷爷,你个外人不要管。”
邢无克面色一沉,一把拉住绯九离的胳膊:“申屠宛怎么了?”
绯九离微微一愣,想起墨宣说过邢无克是申屠宛的朋友,便道:“你挺关心朋友嘛,她现在有危险,我要救她,你要是不告诉我则音在哪里呢,就快点从我眼前消失吧。”
邢无克一把将绯九离拽到眼前,低声道:“她的安危我自会处理,如果我是你,我会躲得远远的,或者多花些心思找到墨宣上仙。”说罢邢无克甩开绯九离的手,大步离开。
绯九离大怒:“你是什么意思?”
“需要我提醒你二十二年前你做了什么吗?与其担心她的安危,不妨担心一下你自己,只怕她现在最想杀的人,就是你。”
她的脸顿时一片惨白,如同地上的白雪。
薛牧是冻醒的,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山洞,周遭一个人也没有,身上只穿了一件里衣。他动了动手臂,却牵动了胸口的伤。他倒吸一口凉气,强忍着疼站了起来,走出山洞。
洞外是一大片的木槿花田。
禾希趴在花丛中,捧着《枭皇剑春秋》的最终章很认真地看着,好像完全没察觉他的到来。他赤脚踩着地面,感受地脉流动后,他非常确定这并不是预想中的妖界。也对,妖王怎么可能轻易将他带回妖都呢?
“言姑娘……”薛牧开口道。
禾希抬起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姑娘……?”薛牧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你在看什么?”
“太阳下看,你身材确实不错。”禾希合上武经,翻了个身仰面躺着,道,“伤好以前都在床上躺着吧。”
她似乎毫无防备,薛牧暗自握住拳头。
“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她懒洋洋地开口,“我床都让给你了,你不会是嫌弃它太硬吧。”
“不是不是……”薛牧想了想,道,“我饿了。”
禾希蓦然睁眼,表情很诡异。她思考了片刻,说:“好吧,你想吃什么?”
“……”吃什么?他想到小时候乞讨时最最想吃叫化鸡,便说:“我想吃叫化鸡。”
禾希站起来,走到薛牧面前,道:“等着。”
她潇洒地转过身,向山下走去。薛牧叫住她:“哎,那个,言姑娘!”
“何事?”禾希回头。
“那个……”薛牧有些羞赧,“我的衣服……”
“脱起来不方便,我撕了。”禾希说,想了想,又补充道,“总不能隔着衣服疗伤。”
薛牧点点头:“嗯……就是,我觉得有点冷。”
“冷就睡觉啊。”禾希道。
像蛇一样?薛牧知道她是蛇妖,难道蛇妖也要冬眠么?
“一般人……冷了……会睡不着的。”薛牧解释说,“何况我受了伤。”
“麻烦。”禾希道,“你伤好以后再和我打一场,你赢了我,我就把武经让给你。”她特意强调了“让”这个字,看来他想得没错,她确实好斗。
“本来就是姑娘实力强,我甘拜下风的。”
“你闭嘴!!”禾希怒道,“你在这里等着,不许离开,不许踩我的花!”
看着她怒气冲冲下山去了,他低声一叹。虽然他盘算着要取得禾希的信任,但堂堂妖王给他买叫化鸡,却是在他意料之外的。
眼前的花开得漂亮,花田中没有一丝妖气,完全依靠精心的养护,种花人一定非常爱花。
他蹲下身,轻轻抚摸盛开的木槿花,若有所思:“言怀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