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郢都北,绝命崖。
“阴皇陛下,微臣可算找到您。”
兴许是因为重伤初愈,又兴许是因为心中悲恸难解,墨容情面色仍旧很惨。
阴泽琊未着华服,他坐在崖边,专心凝视着禾希在六尊会议上归还的麓沉剑,没有回应。
他悬空的脚下是万丈深渊。
“阴皇陛下?”墨容情扬声。
“我听见了。”阴泽琊懒洋洋道,“将军身体康复了?”
“微臣无碍。这几日细细思量,实在难安。春秋会地下的牢房不容小觑,而墨玄华他能折磨我,就说明他有对付阴鬼界的办法……我心里很不放心。”
阴泽琊的手指摸索着麓沉剑柄上的纹路,道:“你的不安很合理。”
“让微臣去吧!让我再去会会他,打听出他背后的人究竟是谁!”墨容情表情恳切。让她留在这里,她日日如坐针毡。
阴泽琊抬眼瞥向她:“让你再去送死?不必了墨将军,他背后的人若能对付阴鬼界,那你定然不是对手,我可不想白白浪费了你的才干。我培养你提拔你,无数次为你破例,可不是想让你再一次葬送在你那无能的丈夫手里。”
“可是……”
阴泽琊将麓沉丢给她,她慌忙伸手去接,却差点站不稳。用尽全身力气托住沉重的古剑,不解地看向阴泽琊。
“你捯饬捯饬,这是空心的还是实心的?”
“啊?”墨容情没有理解。
阴泽琊眯了眯眼睛,墨容情顿时明白了过来。她双手凝气,探过麓沉的剑身,片刻后,她讶异道:“有封印?!”六尊会议时,妖王将有封印的麓沉剑还给阴鬼界是什么用意?
“我知道。”
墨容情说:“麓沉剑若发威,兴许能胜过祸天。”
“这是自然。”阴泽琊抬手。墨容情恭敬地呈上麓沉剑。阴泽琊重新审视着它,低声喃喃:“麓沉本是阴阳界的守护,当年若非失去麓沉,梵儿根本没有机会逃离阴鬼界,也就不会遇上什么墨冉,不会被人类陷害沦落为剑灵乐正凡,更不会遗祸天下,封印于阴阳一线天忍受万年孤寂!如今麓沉回归,当年欠下的债便要一笔一笔好好清算了。”
“可是,妖王那边……”
“我会备好的礼物,禾希那丫头,只能高高兴兴地收下。”阴泽琊说,“你别去忧心春秋会的事情,我自有对策。你专心为接下来的事做准备吧。”
“是。”墨容情低眉道,“可阴皇一向顺应天意,此番逆天举措,又是为何?”
“天意?”阴泽琊挑了挑眉,“天意岂是你我能揣测,不到最后一刻,怎知天意如何?”
“是。”
一阵清风袭来,墨容情回过头,见一雪发紫衣人款款而来。墨容情微微一愣。她怎么来了?
“墨将军退下吧。”阴泽琊道。
墨容情心中疑惑,却不适合多言,便退下了。
“岭主,别来无恙?”他不痛不痒地开口。
“你觉得呢?”完全不同于六尊会议时的睦邻友好,此刻没有旁人在场,慕紫贞沉着脸,毫无半点客气。
“咦?你不是来谢我的么?”阴泽琊讶异地看着她,“我知道了,小鸢儿没去找你!”
慕紫贞闻言,屏住了呼吸。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后,她道:“多谢。”
“啊,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你不用特意谢我。这次是则音发现了她的危险,也是无克去救人的。”阴泽琊扬起嘴角,“你该好好谢谢无克。”
“谢谢你。”慕紫贞重复道。
特意提及邢无克,阴泽琊仍旧没有如愿看到慕紫贞变脸,有些失望。六尊会议时,他特意安排邢无克出现在浮英殿,暗中观察好久,她却无比克制。罢了,他说:“好吧,不过听说伤她的确实是屠龙匕。屠龙匕一向是琉璃天城保管的,看来是有人针对龙族,或者针对你,四姑娘,小心呐!”
慕紫贞冷哼一声,走到他身边,看脚下深不见底的悬崖,道:“龙族的事情,就不劳阴皇操心了。”
他眯起眼。
慕紫贞递出龙骨,道:“墨宣在东海消失,受‘高人’引领到了龙丘。弥月族的人交给了他这个东西。”
阴泽琊瞥了眼龙骨,脸色微变:“墨宣知道了多少?”
“我不确定。”
“六界的变数啊,他恐怕名副其实。”阴泽琊装作漫不经心,“弥月和歧狼若出世,必寻你龙贞复仇,你真的要小心哦!”
“你搞什么鬼?!”慕紫贞将龙骨狠狠掷于地上。
“冤枉啊大人!”阴泽琊扯扯嘴角,“要不要我帮你?你若答应我的要求,我保证谁都不敢对你下手。”
“痴人说梦。”慕紫贞白了他一眼,“我对一个将死之人没有兴趣。”
“哇真绝情……”阴泽琊捧住胸口,仿佛受到了沉重的打击,“我好歹还有一副好皮囊。”
慕紫贞摇了摇头,伸手撩过他的白发,柔声道:“你吸引我的只有这个……”它曾如翡翠般晶莹,如今都变了。
阴泽琊却冷冷地收回了自己的头发,说:“既然如此,那我就帮不了你了。”
“……”慕紫贞凝视着他的眼睛,突然一把捧住了他的脸,额头贴住他的,她的气息萦绕着他,“你既然不是他,却为何要几次三番动摇我!”
“我若是他,根本就不会想去动摇你。”阴泽琊立刻反手勾住她的脖子,牢牢框住了她,“四姑娘,我于这绝情崖泥石中出生,饮阴泽之水,食绝情之果,若非为了延续阴泽之脉,根本不会有吾儿阴泽梵。天下人为情所困,为情生,为情死,为情涅槃,又为情湮灭,为情甘受我阴鬼炼狱刑苦,为情求那生生世世无爱无恨!我生而无情无道,花费数千年才能明白个中感受,你问我为什么?因为你龙贞痴情如许!这世上女子无数,为情痴痴癫癫也不在少数,唯有你龙贞,爱的够狠!”
慕紫贞双眼如昭雪崖的冰雪般寒冷。她道:“放手!”
“我不。”阴泽琊嘴角扬起,眼神同样冰冷,“你若不答应,我便放任莫染尘那一丝残存的意志不管,看你如何应对!”
慕紫贞一个翻身跨上阴泽琊的身子,将他压倒在地。她的双手扼住他的喉咙:“好啊!那我也放任春秋会那幕后之人猖狂,等我替你收尸!”
绝情崖边两人雪白的头发交织在一起垂下,如同盛开的雪莲花。
尽管喉咙被扼住,阴泽琊心中的冷笑,却被慕紫贞听得一清二楚。
不管那幕后之人是谁,都奈何不了我。
死的只会是你。
龙四,你早已孤立无援,我是你唯一的活路。
慕紫贞苦笑:“你错了,你只会死得比我惨。”她松开了手。
阴泽琊却没有放开手,他已经有些无力。他放软了声音:“四姑娘,你我相识那么久了,却从不曾听你叫我一声名字,阴泽琊这三个字,对你来说终究什么都算不上么?”
慕紫贞张了张口,没有声音。
绝情崖上,只有呜咽风声。
许久之后,慕紫贞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缓缓吐出了三个字。
阴泽琊缓缓闭上眼,松开了手。
慕紫贞站起身,大步离开。
“你终究是不愿意。就像邢无克始终不愿意忘记阿月。”阴泽琊声音有些沙哑,“你自己小心吧,不送了。”
她停顿片刻,离开了绝情崖。
-
莲座在高堂之上,墨宣却立于空旷的大殿上,一盏孤灯置于冰凉的地面,伴他一身玄青锻袍,无比清寂。
他眉头紧锁,注视着他的莲座,面色凝重,心事重重。
忽闻一阵匆忙的脚步,他微微侧首,透光殿中微弱的光,看到九离慌乱而期待的神情。
他微微笑了,眉头舒展:“来了。”
绯九离几步冲来。
见她担忧的模样,墨宣心里有些歉意,刚欲伸手,九离却在两步远的地方听住了:“你消失无踪,我找了好多地方,连洛泉山都去了……”
他重新穿上了这银潭岭的仙袍,让她想起十年前与他在师罗沙漠重逢。他忘记了她。
墨宣伸手轻轻将她拉到自己面前,说:“洛泉山?”
九离一时迷失在他出人意料的温柔之中,愣了会,方才低下头,说:“嗯,是你我第一次单独游玩的地方,甩开了那些烦人的侍卫……”也是她杀戮开始的地方。
听她提往事,墨宣心中歉意更深,他揉了揉她的手掌:“我记得。”
“你还记得?”她抬头,“过了很久了。”
“……”墨宣仍淡淡微笑着。
“白尾鸢传信给融珣殿主,说你回山了,我们立刻赶了回来。不过他还没到这儿,就被摇光殿主的弟子请去了,说是摇光殿主病情恶化了,请他去想想法子,可她这是心病,也不知融珣殿主有没有法子。”绯九离有点怀念他的微笑,却不知为何又有些怯懦,生怕这是假象,生怕这太过短暂,只得不停说话,“哦对了,我……我在洛泉山还遇见了……申屠宛。”
“你见到了宛宛?”墨宣神色一变,片刻温柔荡然无存,口气严厉起来,“为何不将她带回来?”
他态度突然转变,绯九离心下若有所思。她只沉住气,道:“她今非昔比,我没了妖力,修炼不够,没法和她抗衡。”
墨宣皱起眉:“你们交手了?”
“算不上,我不是她的对手。”绯九离说,“她身上似乎有妖力。她亲口承认对容桓之下手,也承认东海雅阁的血案是她犯下的……”
“够了!”墨宣大怒,竟一掌击裂了廊柱。他又立刻清醒过来,拂袖背过身去,身子微微颤抖。
绯九离心中一惊。是申屠宛重要到让他失控,还是他已经恶化到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尽量平和地开口:“不过,容桓之未必死了。容桓之的仙骨不见了,黄宝宝又还活着,申……宛宛她留下黄宝宝的活口,说不定有别的用意。”
墨宣的情绪似乎平复了些。
绯九离继续说:“魔君白戎怒斥黄宝宝,当天就恨不得让黄宝宝陪葬,却又突然改了主意,放她生路。现在她也不知所踪,我猜或许这仙骨一开始就没有丢……”
“够了。”墨宣打断她,“我明白了,不用多说了。倘若你的推测是真的,此事不可声张。知道他的仙骨可以复生的人并不多,一定要尽快找到桓之,比魔君和其他人都要快。”
“魔君?”虽然魔君一定也会寻找容桓之,可是为何墨宣的口气,像是魔君另有所图?
墨宣凝眉:“魔界人的心思,比我们料想的要复杂许多。”
“……”他好似又打算瞒着,绯九离在心里叹了口气,道,“对了,在洛泉山还见到了邢无克。融珣殿主告诉我你回到银潭岭的时候,我正与他交谈,他说青鸢其实并没有……”她没有再说下去。
墨宣猛然回头,不可置信地盯着绯九离:“你是说?……”
九离点了点头:“想必是阴鬼界做一个人情。”
“是邢无克?……”
“是邢无克。”九离道,“他提到了……屠龙匕。”
她点头:“此事蹊跷,我在洛泉山时,偷偷跟着申屠宛和则音,申屠宛掉入了一个陷阱,被则音救出来时却神智不清,更奇怪的是,邢无克也在那陷阱里,被申屠宛连捅数刀。而……洛泉山的主人一见到申屠宛,就好似和她有血海深仇,还叫她……墨连月。”
墨宣的眉头越锁越深:“公子墨珏,有妻连月,红尘一诺,白首千年。墨连月就是孤月刀的主人,可就算宛宛和墨连月合二为一,为何会成为墨连月?”难道说,刀灵侵占了宿主的身体?这怎么可能!
“我也觉得匪夷所思,可申屠宛确实性情大变。”
墨宣继续追问,九离便将洛泉山所见统统告诉了他。
九离叹道:“素先生申屠宛的敌意明显,而且,他,他们,他们好像都认定了宛宛是墨连月,就连则音都叫她阿月姑娘……”
“阿月?”墨宣一怔。
“这件事情,要不要告诉岭主?”绯九离问,“如果真的是在合二为一时出了差错,也许岭主有办法。”
墨宣的表情更加阴暗。他似乎想明白了,道:“你认为岭主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这是墨宣说的话?
“从今往后,你只要信我一个人就好。”墨宣冷冷说道,“我们出发去找宛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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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泉山走了融珣羽逢墨连月三个讨人厌的,顿时清净了不少。素半生的心情却高兴不起来,心神不宁的,就打发墨吟雪去采药,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心神不宁的不止他一个。
邢无克同样心事重重。
二人一个侧卧病榻,一个低头倚着墙,沉默不言。
忽然间,一阵清风带着梅花香,飘入屋中。
素半生抬起头,看着半掩的屋门,迟迟不动。
“别让她久等。”邢无克道。
素半生猛地直起腰,一把拉开了屋门。阳光顷刻洒了进来。
慕紫贞雪白的发丝在阳光之下散发家晶莹的光。
她看着素半生,微笑,有些悲伤:“素儿。”
“四姐。”素半生淡淡打了个招呼,背过身走进里屋,算是迎她了。慕紫贞踏入小屋,便看到了邢无克。
“阿克。”她表情极不自然。
“邢无克。”他纠正。
“你瘦了,也丑了。”慕紫贞想说个玩笑话,说完自己都笑不出。
邢无克扬了扬嘴角,也笑不出。她说的是真的,他现在真的人不人鬼不鬼。
“谢谢你,救了青鸢。”
邢无克看向窗外:“不用谢。”
素半生也不知如何化解这份尴尬,便走进后厨,端了些茶水,说:“四姐,这茶有些药味,你莫嫌弃。”
慕紫贞有些恍惚地接过茶,看了看素半生,说:“谢谢。”
素半生皱眉,深吸一口气,走出了屋子。
“龙素!”慕紫贞叫住他,“做点吃的吧。”
这该死的气氛,该死的家人重逢!!他回过身,挤出一个微笑:“四姐想吃什么,我去做,留你和五哥说说话。”
“都好。”
她其实不需要吃什么,也没什么想吃的,吃什么都好。
龙素大步走进了厨房,看了看地上屯的几棵白菜,想不起来已经过了多久,终是湿了眼眶。
小屋内,邢无克率先打破尴尬:“岭主来找我,是为何事,不妨直说。”
“你和阿月的事,我不想过问。”她说,“从青鸢带回孤月刀的那一天,我就知道孤月就是阿月。申屠宛回到银潭岭的那天,我也觉察到了。如果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非她不可,我……不会阻拦你。可是若有威胁,就算千遍万遍,我还会杀她。”
“申屠宛不是阿月。”邢无克说,“阿月已经死了,十年前,赤硫山外,申屠宛自毁灵识,阿月保护了她。只是阿月的记忆仍干扰着申屠宛,让她迷失了自己。”
“既然如此,申屠宛是你带上银潭岭的,你便负责到底。就算那段背叛你的记忆被消除了,她仍可能成为龙族的威胁。”
“那是对你有威胁。”邢无克说。
“琉璃天城早就放弃人间了,屠龙匕出世,天城是敌是友难以分辨,若银潭岭倒下,天下必乱,。”慕紫贞道,“申屠宛是你捅的篓子,别让我费心。”
“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