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王府。
温绮如披了件单衣,漫步在庭院中。秋叶纷飞,着实美如画。庭院布置得别出心裁,每一个转角,栏杆,处处都透着匠人灵巧的心思。
“姑娘,天凉了,怎么不回房好好休息?”婢女绿袖恭敬说道。她眉目灵动,语调婉转,比起仙山女子分毫不差。
温绮如低声道:“一点小伤罢了。”
“姑娘金贵之躯,别落下什么病根才好。”绿袖有些忧心,“您还是回房再休息一会儿吧,奴婢去替您端碗汤来可好?汤王一早特意叮嘱厨房弄的,这会儿该差不多了。”
“我不是什么金贵之躯,这伤——”
只不过是刺薛牧的时候划到了自己而已。温绮如眼神冰凉,她说:“汤王什么时候回来?”
“汤王进宫去了。这个点儿还没回来的话,许是留在宫中用膳了。”
进宫了——她有些恍惚,还不太适应这样的字眼。
这一切都很陌生,也又好像有些许记忆。
汤王府的华贵雅致和银潭岭截然不同,十年未归,她却仍旧识得这里的每一条小道,仿佛王府里的一切都不曾变过,只在等她回来,就连花圃里的花,好像都不曾败过。
反倒是银潭岭的日子,恍如隔世,不太真实。
她开口:“现在不是花期吧?”
绿袖一愣,忙回答:“汤王知道姑娘爱花,一直惦记着这事儿,他寻了好多师傅来,一定要保证……”
“够了!”她扬声打断,一掌将满园娇花打残,“我早就不爱这些了。”
哐当一声,花坛裂开。温绮如四顾满园狼藉,一时呆楞。绿袖垂眸,不安地站在一边。
沉默之中,一个嗓音及时响起:“也好,我也不爱折腾这些。”
望去,华衣男子伫立在庭院口,手里端着一碗药汤,那表情不怒不喜,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汤聿弦。
那日她在城郊看到言怀槿,当然不肯放过报仇的机会,却没想到被薛牧阻止。薛牧点了她的穴,带着言怀槿离开,她一个人待在原地,伤透心。汤聿弦却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为她解了穴,带她回京。回京路上她跑了,去追薛牧想说个明白,却最终用三剑了断深情。
绿袖恭敬地行礼后,上前接过药:“奴婢端去姑娘房里。”
汤聿弦点点头。绿袖瞥了一眼温绮如,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看你气色好了很多。”他走到绮如身边,抬手探了下她的额头,“也不烧了。”
冰凉的手碰上皮肤,温绮如不自然地退开一步。
他收回手,问:“还习惯么?”
她不点头,不摇头:“多谢汤王关心。”
“叫聿弦就好,不用见外。”他道,“你太久没有来这儿,这些年,这里都什么都没变过,和你离开时一样。”
“会变是正常的,一模一样反倒显得刻意了,我不喜欢。”她直接说道。就像他再温柔,举手投足间的傲气贵气都不会消失,他们之间的隔阂也不会减少。
他忽略她无礼的回答:“我听说你失去过记忆,我们小时候的事,你没有忘吧?你——你最喜欢这儿了。”
她愣了愣,道:“谢谢你。”
“谢我什么?照顾你么?你我一同长大的情分,又何必见外呢。”他微微一笑,眼睛像月牙一样弯起,叫人沉醉。
温绮如记得这样的笑脸,还是太久太久以前,那时候温家在朝廷的威望如日中天,她也深受汤聿弦的青睐。汤聿弦,皇帝当年最疼爱的儿子。
汤王妃失宠的时候,还得了一座汤王府来静养。而温家失宠的时候,却落得一家人生离死别,颠沛流离。
温绮如摇了摇头,道:“谢谢你带我回来。”
“这没什么。”汤聿弦顿了顿,道,“今日进宫的时候,我向父皇提了我们的亲事。”
“什么?!”温绮如愕然抬头。
汤聿弦拉过她的手,沿着花道向书房走去:“十年前你就该与我成亲的。”
“爹爹,兄长,绮雨妹妹的尸骨未寒,你说这些做什么?!”
汤聿弦紧紧握着她的手:“若不是温家发生变故,我不会和你分别,我不想再等了。”
一股恶寒油然而生,温绮如一把甩开他的手,再也装不下去:“当年温家也不过是替死鬼,你我幼时玩笑话,朝堂面前就是真正的玩笑话,我受够了玩笑,不想听你说这些!”
“绮如……当年的事情,我已经替你们平反了。”
“那又如何?”温绮如瞪大眼睛,然而眼中只有空茫,“那又如何!!”
温家,还有人在等她么?
“绮如,温家军还能起来。”他试图耐心而温柔地安抚她,“你是银潭岭的弟子啊,学了一身本事,而且你还有我,我也会帮你的。”
“汤聿弦,我不喜欢你。”她直截了当,退后一步,盯着他的眼睛说,“那些拥护你的人,为了把你重新送到皇上面前,牺牲了温家。我怎么可能还会喜欢你,就算我还喜欢你,我要多不要脸才会嫁给你?当年我爹跪着求你娶我,为的是留我一命,用我的平安换他安心给你做替死鬼。你却什么都没做……你什么都没做!你现在装作好心好意来照顾我,其实娶了一个忠臣良将的女儿,一个银潭岭高人的弟子,一个孤立无援不可能对你造成威胁的女人!要是我足够有能耐,就能帮你调动温家军,甚至整个边北的将士们!所以我重振了温家军又怎样,还不是给你卖命?”
“聪明的女人看得清局势。”汤聿弦仍保持着微笑,“只可惜银潭岭没能教会你识时务者为俊杰,反倒惯坏了你那口无遮拦的毛病。”
温绮如沉默,无畏地望着他。
“皇上念及旧情,准了你我的婚事,此事便是板上钉钉了。你脱离凡俗太久,多少不习惯,我理解。”他脱下外袍披在她的身上,道,“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重新适应一下这里的规矩。”
温绮如身上突然多了一层厚重的温暖,却又被他的话猝不及防地打入冰洞。
“你就跪在这里,跪到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汤聿弦抬头忘了忘天,“今日云层很厚,你若是见不到月亮,就跪到明天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吧。”
一个轻蔑而冰冷的笑,他径直走向了书房,留给她的背影,是皇权地位,是不容拒绝的命令,是绝对的距离。
银潭岭十年,她不曾轻易下跪。然而皇权给她的阴影,毕生都挥之不去。下一刻,她为自己有下跪的冲动而羞耻,她的自尊决不允许!
她转身要离开,却被突然出现的三个家奴团团围住。温绮如怒上心头,直接出掌,不过是几个凡人,她还怕了不成?
孰料不出十招,她已被为首家奴牢牢按住。
这一切如何发生的?
她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们。她不敢妄称强者,但在银潭岭的弟子中,她都是佼佼者,怎么可能输给汤王府的家奴?
她回头望向紧闭的书房。
“奴才劝您还是不要折腾,乖乖跪下吧。汤王不喜欢忤逆,不喜欢顶嘴。”家奴开口道,“您跪一跪,赔个笑脸就完事儿了,何必自讨难堪呢?一会儿王爷真的生气了,就真的不好看了。奴才还有一地儿都残花要去收拾,姑娘,请吧……”
口气轻慢,气势强硬,是要她不得不跪。
温绮如屈了屈膝,猛然握拳,身子因为羞愤而颤抖:“凭什么!”
“规矩就是规矩,姑娘,这里不是仙山,您若是想要自由……”那奴才冷冷笑了,“已经晚了。”
-
夜色沉静,树林幽幽。薛牧坐在树下沉思。
自从和温绮如决绝以后,他就时常一个人发呆。
禾希坐在马车上,偷偷从车帘缝里望着他。他好像不开心。禾希却是十分欢喜的,薛牧回应了她的心意,而他们明日就要到沧玉水榭了!
她手里捏着给他补的鞋,犹豫再三,还是钻出了马车,走到他的身边:“给你补好了。”
薛牧一愣:“你给我补鞋?”
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好像她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眼神反倒是让禾希不自在起来,她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儿呀!
她有些不好意思:“我们身上没多少盘缠,不然我就给你买双新的啦,你看你脚上那双也磨得很厉害。”
“无妨的,我习惯了。”薛牧道,“我赤足绕着山跑一整天都没事,何况这鞋只是旧了。”
他为什么看起来没有很高兴呢?
禾希小心地问:“你……你不喜欢我做这些么?”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不习惯……不习惯有人照顾我。”他摸了摸鼻子,叹了口气。
禾希立刻觉得这是一个谈话的好时机,她在他身边轻手轻脚地坐下:“一直都没有人照顾你么?”
“……”薛牧的眼神在月光下好像宁静的池水,“师兄弟们对我很好,只是我习惯了一个人。”
“你很早就去学术法了吗?小时候呢?”她好像从没听他说过小时候的事。
薛牧心一沉,不言。
禾希微微抿嘴,轻轻靠向他。而他好似没有发觉,静静在想着什么。禾希观察着他的侧脸,是什么让他这么沉默?是因为那个想要伤她的温绮如么?
“你小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啊?”她的声音软软的,没什么心计,没什么防备。薛牧侧首,直视她的眼眸。
靠太近了,她眨了眨眼,有些紧张。
薛牧还记得她的各个样貌,在阴鬼界六尊会议上她傲视群雄,在巫丘城外她伪装成妖王禾暻逼杀容桓之,还有在春秋会堂,她为武经对绮如下手狠辣。
现在她乖巧地待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靠近,她的小得意,小紧张,他全看在眼里。
她又是为什么,会有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
不找到答案,他不甘心啊!他不找到答案,怎么能将她推向地狱呢?
“喂,不说话啊!”她有些不高兴了。
薛牧突然张开手臂,将她揽进怀里。禾希身子一僵,立刻喜滋滋地顺势趴进他怀里,憨憨一笑。
薛牧的嘴角微微扬起,轻声说:“我小时候是皇城帝昶的乞儿,有一餐没一餐的。别说有双干净的鞋,我哪天不挨打都觉得是上天的恩赐。”
“啊?”她愣住了,“乞儿?”
“那时候帝昶城里天天有大事发生,也天天都有新的乞丐和我抢饭吃。”他沉眸,“有一天,皇城里一个大人被抓了,家里人都逃难了,有个小丫头躲到我待的破庙里。她长得很漂亮,穿得也很贵气,而且只有一个人。我就起了心思——趁她睡觉的时候想偷走她的首饰。不过那晚盯上她的可不只我一个……几个见识广的想捉了她去报官领赏钱,然后……她哭得特别狠,抓了根棍子就和那些人打了起来。可惜人多势众,她这番折腾,官兵都被引来了。我也不知怎么的,反正就不想她被抓,于是我就抓着她跑,我跑得快。后来……”
禾希听得入了迷:“后来呢?”
“后来又来了一队人,把她带走了,她这回没哭,所以应该是好人吧。”薛牧道,“他们没理我,我又臭又脏的,也许他们根本看不见我。原来的地盘我回不去了,又无处可去,所以我就悄悄跟着他们,一直到了……汤王府。我在门口张望,被王府的管家看见,抓了进去。汤王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几岁,却是气宇轩昂,举手投足,自然不凡。他说要给我赏钱,让手下们把我带走。”
“赏钱多么?”她捂着嘴乐。
薛牧摇了摇头:“其实到看到汤王府的时候,我就有了不好的预感,他说要给我赏钱的时候,我马上就想跑,可惜……”
禾希瞪圆了眼睛:“他是想杀你灭口!”
薛牧道:“我还是一个孩子,连其他乞丐都打不过,怎么能打得过他们。我在院子里被打得只剩一口气。当时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想挨打了……”
“那后来呢?”她有些心疼地抚上他的手臂。
他沉默了。
禾希摇了摇他的手臂,关切地问:“后来呢?”
他重新开口:“后来我师父救了我。”
“你师父?”
“我没什么意识,只是看到有个轮椅停在我的面前。再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再很远的地方了。”薛牧望向远方,覆灭的葬妖会,那是他第一个家。
“你的师父是什么样的人?”她问得天真无邪。
薛牧垂下了手臂。
这样天真无邪的表情,为什么会出现在你的脸上。容桓之是什么样的人,你真的关心么?你若关心,又怎么能对他下手!
禾希,你又是什么样的人。
“我师父他……”薛牧的手深深嵌进了泥土里,“他很厉害,很温柔,也受过很多苦。”
禾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以后定要见见他。”
“……恐怕见不到了。”他说。
禾希柔声说:“我很会照顾人的,以后,我好好照顾你,还有你师父,好不好?”
薛牧胸口一滞,忽然一把推开了她。
禾希愕然,不知所措地望着他,眼神中满是惊慌委屈。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远远出现在薛牧的视野中。他慌忙站起身,道:“我有些事,你回马车等我,不要乱跑。”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树林之中。
禾希一个人待在原地,愣神许久。她蜷缩在树下,心头有些奇怪的感受。她不想一个人待在马车上,那样她会担心害怕,怕他又突然不见了。她就在树下等着,等到月上树梢,等到旭日东升。
他还是没有回来。
禾希越发焦急,来回踱步。她不想在原地等待,薛牧啊薛牧,你到底去哪里了?
终于,她听到了脚步声。
“薛牧——”
一张网从天而降,官兵赶来,大喝:“妖女,总算是逮到了你。”